夜色渐深,李河听到营帐里的声音变小许多。风吹过帷布呜咽作响,能看到火舌的影子静静流淌着些许光亮。他逐渐开始感到一种安宁,这似乎又不该是一种安宁。打胜仗的安慰是立竿见影的,他们说到半夜的喜悦更深刻地感染着彼此。活下去好像不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奢望,而是切实可行的。只要一直打下去,一直打胜仗,大多数问题好像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李河理解了这种安宁,所以脑海里所一直思考的事情从活下去变成了一直打赢下去,这样活着就是安宁的。一直打赢下去,有朝一日可以大快朵颐地喝酒吃肉,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刀剑上。即使满身是血,那都是打胜仗的必经之路。只要自己活下去,便能享受到打了胜仗的待遇,又或者说是活着的待遇。
他又有些想不明白的疑惑,他不知道这种安宁从什么地方而来。他依旧会想念一个虚无缥缈的家,一个除了他一无所有的家和一条永远流动的小河。可是他离这些还有一段距离,打胜仗就能完全解决这一切吗?他不知道,但是他们都默认了这一点,饥饿会得到解决,嫁娶会得到解决,徭役会得到解决。
李河又继续往下琢磨,没读过书确实是件很吃亏的事情,他不知道军功是怎么算的,也不知道他们离玉门关还有多远的路,不知道要走多久的路才能达到他所想的那个以后。肩膀上的箭伤开始疼得剧烈,大概是被寒风刮到的缘故,他侧了侧身子将那边肩膀贴在挨近营帐那侧。
疼痛打断了他本就想不出来什么东西的思考,他站起来看了看四周,也就只有从营帐透出来的光。
现在刚开始入冬,陇西的夜却过分安静了。风制造出来的声响大同小异,一弯薄薄的月躲在厚重的云层里。李河重新坐下来,看到同样值夜的人不住点着头昏昏欲睡。反正他是睡不着的,稍微一动肩膀就泛起一阵阵的疼。他把包着的那团草药取出来,重新理好折整齐了麻布再度包起来算作打磨时间。
李河就着这点光亮放空了自己,他去盯那根追逐北风的迟迟未倒的荒草。欢喜也好,安宁也好,他打算不去想自己想不透的东西了,至少感觉是真实的,是一种能影响到以后和梦境的真实。他想,他会有时间睡上长长的一觉,然后做一场好梦。
李河和别人换了班,重新钻进营帐内。火舌撩得不高,天刚蒙蒙亮,他在营帐内找了个靠边的空地侧躺下来闭上眼睛,另只手虚护过肩膀迎接长久疲累后的睡意。纷杂的思绪埋藏起来,他要开始享受这种短暂而莫名的安宁。
他已经习惯了肩膀的疼痛,深沉的睡意一齐涌来。起夜的声音零零散散,李河在这种安宁中沉睡下去。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梦到万箭齐发的城池,梦到一条从北地奔流而过的大江,梦到他曾经见到过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关联的情况下在梦中交织成一个相识的网。拥抱过他,又好像困住了他,草药的苦香隐隐约约,他梦到陇西干旱的夏。几近干涸的水里泡着横躺的死鱼,金黄的麦耷拉下去,高亢的号子声响了起来。
菜水的热气飘满营帐,李河从短暂的沉睡里醒了过来。他没忘掉梦里的事物,串联一切的逻辑却记不清楚了。他想不明白这种安宁,却也接受了这种安宁。梦里的江依旧汹涌向东,城池巍峨静寂,他见到过的所有人都在梦里,从这边走来,走向另外一边,来来往往,没有躺下的。
伙食又恢复了平日里行军时的规格,野菜被熬得稀烂,缺角的碗盛满了水。李河没动这边的肩膀,用一只手慢慢端着碗喝进去。过了一夜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没有那么剧烈了,今日还要再往东去,再往东走上一百里之后,就要掉头走回来,一直走到玉门关去。
蒋二端着碗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小兄弟一会儿搭把手互相扶一下?一个伤胳膊一个伤腿的搭一起好走路。”李河点了下头,继续喝着剩下的半碗汤水,柴火被他们用沙埋灭了,营帐快要被收起来了。他喝完了菜水,重新和蒋二分了草药互相帮忙上了药,麻布有些不够用了,李河今天只截了很短的一截,再从甲胄的系带拽下来一小截麻绳裹住了肩膀上的伤口绑紧。他起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过蒋二跟上队列。
今天的云比昨天厚重许多,阴沉沉的天助长了肆虐的风。他们一路走来,荒草被吹折了腰,断石遍布着,沙砾总是容易迷进眼睛里。李河和蒋二落在了队列偏后的位置,再后面一点的伤兵大多都是断臂伤重,但勉强能跟上队伍走过来。白天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一连要一直走上几十里地,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他们没再遇到胡人。偶尔能看到一些被丢弃的盔甲或是倒在地里的死人,旁边有黑色的鸦大快朵颐,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