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黄沙沉在地上,北风吹不起来凝结的沙砾。倒下的战马发出哀怨的低鸣声,任由弯刀刺下结束满身的痛苦。挖出来的沙坑被填满了,剩下的尸身横在荒地上,周围没有被压弯的几根荒草随风摆着。
李河短暂地闭上眼睛,他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不会为胜利感到劫后余生的狂热欣喜。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响亮,混着对胡人的咒骂和更远大的畅想。他想,这或许是一种生疏,因为他在此之前,连一年的战场都没有上满,每一次打完仗都是昼夜不休的逃亡和疼痛。每当那样的夜晚,陇西再豪放的歌谣都是悲音,不熄的火苗被风吹得漂泊,夜是这样长,足够他做很多很多的梦。
那些即使在鸡鸣之后醒过来许久也不会遗忘任何细节的梦,这一次和梦里就完全不一样了。打胜仗啊,他后知后觉出这是第一次不需要逃跑的战场。他现在可以下去同他们一起挑选更趁手的兵器和更完整的甲胄。这就是一种陌生的感觉而已吧,他似乎为现在的感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于是他又睁开眼睛。
李河松开了握住长剑的双手,瘫坐在地上等其他人打扫完战场。肩膀上的血应该是止住了,拔箭的事情要回营帐去找大夫排队,他想一会儿可以自己来处理伤口。伤兵会被大夫单独堆在一个营帐里,在整夜的痛呼中是很难入睡的。
李河抬起另外一只手,去生疏地解开重新系紧的臂甲,他好像在之前的匆忙中系成了死结,于是只能用手边可以捡到的碎石锋利的一侧割破系绳。指腹摸上浸满血的麻衣,再继续往疼痛的中心去,不算长的伤口被羽箭堵了个结实,往上能碰到粗糙的木刺。
身上的血好像平静下去了,漫长的疼痛接踵而至,拉扯着周围的皮肉。李河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势,他想羽箭一定插到肩膀很深的地方,不然怎么连血都这么快凝结住了呢?长剑倒在腿旁边,由人顺手帮他砍掉羽箭的上半截,他被人搀扶起来继续往东走到下一个能扎营帐的平地去。
走动间肩上的伤口继续崩裂,血流到他的手上,李河由人扶着跟上前面队伍的脚步,后面是走得更慢的伤兵,现在没有空余的人手去抬伤势过重的人。他们被落在后面,无论跟不跟得上,都依旧要靠自己过活。
刚入冬的温度还没有降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太阳的光照下来,行路的时候还能出一身薄汗。鲜血的味道也逐渐蔓延开来,当然这是他们再挑剔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被浸透的麻衣又吹干了,贴在身上,带血的部分开始变得僵硬。
直到李河觉得自己的箭伤已经完全失去疼痛的感觉时,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日头还没有落山,这片荒地有着驻扎的痕迹。人去营空,没有人会计较这些人都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他们重新搭好营帐,收缴的兵器甲胄先是被一一清点计算。唯有的几匹马由马倌领着找干草嚼,将领们开酒言欢。营地里又喧哗起来,继续发泄他们还未发泄完的豪情。李河坐在背对营帐的位置,军医那顶帐篷已经堵满了伤兵,有断手断脚的,或是被开肠破肚的,既有拉长的痛吟也有一言不发的沉默。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只有伤口和疼痛具象地昭示这是一场仗后的结果,也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结果。蒋二瘸着条腿走到李河身边坐下,“小兄弟怎么不去排队抢个位置,你是不知道吧,去晚了军医那里也就没有药可以用了,只能自己拿布勒紧了伤硬撑过去。”他才去慢悠悠解身上的甲胄,上面血迹斑斑倒是很难看出原本的颜色。
李河也松了甲胄的系带,“现在去怕也排不上位置,蒋兄怎么不先去?”他转头去看插进肩膀的羽箭,老伯送出的草药应该足够用了,“小伤小伤,一时失手腿上被砍倒在地的胡人冷不丁捅了一刀,还好躲得够快,现在连血都不流了。”蒋二摆了摆手,“倒是小兄弟肩上的箭伤严重许多,不敷药怕是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太多。”
李河摸到腰间塞着的一小包草药,“当时征粮邻里的老伯看我可怜送了我些干药草,要麻烦蒋兄帮我拔箭,等我分拣好种类也有蒋兄的份儿。”他拆开层层裹着的麻布,按照从前幺儿和老伯教他的药理分拣出止血生肌的药和合适的份量。
“那就谢过小兄弟和老伯了,小兄弟先紧着自己来,我这伤啊——不妨事,歇过今夜之后明早就能走道了。”蒋二拍了拍李河没受伤的那侧肩膀,“不过我只见过别人拔箭,自己是头一次,小兄弟多担待。”
李河侧过身子,咬过手掌任由蒋二去拔插进自己肩膀的半截羽箭。痛呼被咽了进去,牙关闭得死紧,掌侧被咬出了血,铁锈的腥甜味弥漫开来。他感觉伤口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箭矢倒刮过血肉将伤口拉扯得面积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