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至夜,前面的官吏停了马,锣声三鸣当歇脚号令。两列人围成了圈,有从家中带零星火石的,细雨倒算不上碍事了。大家合力去捡拾周围稍干的枯枝败叶添进点火的草堆中,然后被官吏的锣声和鞭子赶聚回来。微弱的火燃起来,照亮了四周无人的荒野地,零碎鸟鸣兽啼融进昏沉的夜。李河也坐在其中,脱下湿透的上衣举近火堆旁等晾干几分。
连天赶路的疲倦依旧让人沉默,只有挨近的两三人窃窃私语些家中事,连带对战事的猜测一并说了出来。他只静静地听着身旁人畅言,从村中唯有几户能纳得起粮税的富户到自家的小子发妻,在上沙场以先去想封侯拜将之能事。日后总有把酒话桑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之希望。
李河现在没法跟着去想了,他听到旁边年纪略小的阿弟担心如何上场杀敌,也只是沉默地回头死盯着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火。麻衣被烘干了不少,他重新穿上身又裹好草药包,马也偶有嘶鸣声又被破空的长鞭压下,守夜的官吏依次警告过他们入册即兵,逃兵当斩。
好像这时他们才能恍然自己已经没了自由身,只是当作该交的粮税那边尽数交给了府库,像是变相的徭役,又不止是做工的苦,他们都要被拉上战场挥刀向他们只口口相传但几乎从未接触过的胡人们。他们终究是会变成死人的,但他们没想过生死这样的命运以后会和他们的每一瞬有关。只需要打一场仗,身边的,或许曾经还是邻里的人就会死去,包括他们自己,走出了村子被编成这样的队列,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死亡的恐惧里挣扎,他们最终能想到的信念,只有家人,或者说,只有回家的路。
李河已经熬过了这个阶段,他隔着麻布去摸那一方小小的药包,草药的苦香溢散出来几缕,安抚好他已经愈合的伤口今天莫名的疼痛感。他盯着不断摇曳的火苗,红色的焰火熏出黑色的浓烟直升而上,煨热了赶路的疲软和冰冷的湿衣。
在入营之前,守夜是用不上他们这些人的。官吏会轮换着值夜,防止他们其中有人逃跑,马也跪躺在荒草地上,嘶鸣声消失了,转而只剩下人声和柴火的燃烧声。李河身量偏小,他挤在靠近柴火的那侧坐下来,顾不上被湿泥弄脏的刚烤成半干的衣服。雨或许已经停了,又或许还在下,深夜里只有火是清晰可见的,细碎的动静混杂在一起,飘进人们紧绷的神情里,飘向每个人未知的生死和以后的每一个瞬间。
李河闭上了眼睛,这种过分疲累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于是今夜难得成为了能入睡的少数人。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美梦是不会选择被脑海想起的,所以今夜无梦,无梦中的河,也无梦中许多人的血,无梦中悲凉凄怆的夜晚,无梦中归乡的遥遥长路……
黎明即起,荒草地里掠过几声远处的鸡鸣,火堆不知道夜里几更的时候熄灭了。李河被旁边人的动静吵醒过来,清早的喧哗声恢复了在村中邻人聚集的景象,相熟不相熟的人都尽可能围着官吏。押运他们的粮使吝啬地拿出刚收的米面,吩咐下属挑了几个会做饭的当伙夫。
零星半点的粮食被倒进接雨的锅里搅和,官吏们有自己的干粮可以享用。伙夫们按照自己的习惯往水里加着不同的草根,本就浑浊的雨水逐渐变绿变黑。李河将双手拢起来去接那么一勺不如菜水的食物,在水从指缝流干之前塞进了自己嘴里。
人群拥挤着去抢属于自己的那份饭,也都是用手捧着喝进口中。小吏敲响了铜锣,他们又重新列好两行队伍,跟着粮使的马朝最近的营帐处走去。白天赶路,夜晚休息,李河记着自己赶路的日子,四天五夜,刚好过了今年入冬的时令。
陇西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到这片荒地上,他们就已经到了营帐,粮使跟千夫长交接了户籍册,李河就算重新入了营。伤兵的哀怨痛吟整日不绝于耳,他们按照空缺被编进不同的行队里,接过伤兵染血的甲胄和破败不堪的刀剑戈戟和各式各样的木器。很快就会去打他们入营的第一场仗,第一次又或许不是最后一次既庆幸于生死又埋怨于生死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