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疼还是泛了上来,李河听到屋外的碰撞声,带黄的烟雾直直被风吹进屋内。药的苦萦绕在他的身边,他重新闭上眼睛。
小童的声音越来越近,“爹,爹——你看他是不是醒了——”枯黑的手掀开草帘,老大夫扇着蒲扇挥散屋内聚集的药烟。粗哑的声音混着浑浊的咳嗽,三指定关取尺搭上李河下垂的手腕,“涩脉刮竹[4],精血大亏。药还在煎,后生仔既然醒了,坐起来下地活动活动吧。”
粗哑的声音含糊不清,李河睁开眼,依旧用手虚捂着腹部的伤,“多谢老伯搭救。”
“也算无药可煎,寻常草药治不了病,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啊——”他低下头按照嘱咐撑起身子赤脚挨了地,大祸大福,说来轻巧。伤而不死是谓逃,他现在也算无处可去。再回去原先的地方落下杀头的重罪不值当。
李河踩上细碎的草屑,一步一步挪着身体要站起来,刚才出声的小童搭手扶了一把,他这才看清楚烟灰遮住的小童的脸,年纪不大,脸糙黑得厉害。不时用袖子抹一把灰越擦越脏,李河想,阿弟要是活到今年,年纪会更小一些,决计没有小童长得讨人喜欢。瘦黑瘦黑的,随他。
小童正值爱搭话的年纪,自顾自的说了许多,从出门采药如何发现一地的死人,又说自己刚向阿爹学了把脉,拖回了个不到死脉的活人。李河抬手摸了摸他脏乱的发髻,“多谢你啊。”
还好快是入冬的时节,不然一地死人就净招些蚊虫老鸹,哪里还能看得出有能用的草药。一家的生计总算有所着落,他又靠着沉重的身子跌回草床上,小童的声音也渐渐小下去,不住唤着他阿爹。
李河被老大夫重新扶起来,说是草药更像是带了苦的稀水,表面浮着的药灰不停打转。
唇边碰上缺口的碗沿,烧滚的水顺着喉咙灌下。他攥紧了麻布的一角,酸痛的腹部被暖流熨过片刻,聊胜于无。内里五脏六腑的疼拧在一起,药草灰留下极其酸苦的味道。
倒是逐渐清醒起来,李河用指尖捧过破旧的碗送进最后一口苦水。“老伯照顾了我几日?”在心里酝酿的词句从干涩的嗓子里直出,旁人也只是听得微弱的气音。
“从幺儿采药回来,已过半月有余。后生你应该是赶不上原先的队伍了。”老大夫拿回盛药的碗吩咐小童去清洗,“救人一命老伯也多有私心,再数几日又该到征粮的日子了。若是你能下地,敢请替我或者幺儿挂个名。”李河听见一声浑浊的长叹,已然明白其中情理。
老大夫接着刚才的话继续,“不怕后生仔笑话,我家中原是四子,老妻死得早。年长的三子两个死在服役路上,三子至今毫无消息,只怕是阴阳两隔。”黢黑的袖子擦不了没有流下的泪,平叙的生死三言两语足以说尽。
“幺儿平时最受宠,老伯我啊,身子骨怕是连采药都去不得了,剩下不多日子全靠要挟后生报恩了。”他闭上了眼,几番停顿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被李河听进去。
得人相救,无以为报。他也曾躲在私塾旁听过一两半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河睁开眼瞧着不住长吁的老伯,草药熏出来的烟还没有完全散开。既然未死,也就不可不活。因畏光流出的泪被抹干,报人一恩的事也无可推脱。
小童是好心搭救,老伯医者仁心。只是私心罢了,他去细想私心。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阿爹回来,阿爹走的那年太远了,他已经记不清阿爹的样子了。阿娘的样子,小妹的声音,阿弟的身量也都逐渐模糊了。明明也没有过很久的事情,他还没熬到再一年的冬天来,却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在队伍里奔波的时候,一旦要去值夜就很难有睡好的时候。闭上眼睛就是满目的血色,人躺了一片又一片,旁边的草被压塌在地面上,当风吹过去,什么都一动也不动。天旱得厉害,附近又不像有河的样子,他总觉得,自己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挖坑。敌人的,同行的,别人的,把死人都扔进去再填土。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被填进去,太累了,太疼了,也太远了。走的路太多也太久了,看不见村里的河和河上结的厚厚的冰,听不到之前听过的声音,名字呢,是有一回对人数的时候强安的,带了河字,他很喜欢,于是默默记下来。
继续活着也很好,李河重新闭上眼,“老伯好心,还能走动的话,再往南逃逃难吧。我阿娘的祖家还要再往南去,听说那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
[1]世界观私设:可以简单理解为利用量子观测状态和量子纠缠实现一种时光机假设,只能单向起观测作用。尊重时间,逃离悖论。
[2]殳 shu:木制兵器,长度合适,重量也适合手持。改良后多作仪仗用途,但是说法不一,非相关专业人士请勿深究。我是文盲(确信)
[3]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邶风击鼓》
[4]脉象歌。涩脉:迟细涩,往来难,刀刮竹,慢而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