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记得自己听阿娘说过,再往南去的冬天,真的从来不下雪。陇西离那里太远了,就算打仗的时候也只是在陇西往南一点的地方,飞扬的沙土被风旋进眼睛里,行军的时候流泪是常有的事。李河在不值夜的时候就和他们一起围在点燃的柴火堆旁,他睡了这么久,再征粮被编进新的队伍里,也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点着火。
他只记得清去年陇西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河里结出来的冰比平常都要厚得多。连被河水冻住的鱼都见不了几条,家里仅剩的火石也擦不出来一丁点儿火。去年的冬天自己没有被冻死,今年的冬天呢,数着日子应该只剩下不到半个月。
草药的烟终于散干净了,李河重新平躺下来背身不去看老伯,头嗡嗡作响得疼,后面的话也听不进去了。活着也很好,等他重新上战场杀敌,一定要捡到一把趁手的刀。他的个头矮,身量也不壮,可以多套两层布甲之后再穿甲胄,这样今年的冬天就不会被冻死在战场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只是听他们说,等把胡人打退下去,不,等朝廷征粮完,监军带着一车车的粮草就会过来。这样就能吃上一顿饱饭,才有力气杀敌。这仗啊,是打不完的,打到人都死了的时候,打到朝廷说停战的时候,或者打到胡人往南往东去的时候,就算能停下来了。
到论功行赏的时候有大功的捞个官当当,像他们这样的人,卸甲归田之后至少可以免上三年的粮税。再回去的时候,家里的发妻就该老了,腿脚不利索了,孩子长大了,该想着嫁娶的事情了。不交粮的那几年正好用来给孩子说媒,过上几年能吃饱喝足的日子。剩下的粮食用来换二两米酒[1]省着喝,冬天刮西北风的日子喝一口暖暖身子,再黄再烈的沙也不怕了,屋顶也要重修一次,放粮食的缸可要看好了,不能让虫爬进去。
李河也顺着他们的话自己默默地想,这种时候出不出声都不会有人太在意。他想等仗打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就能在晚上找个地方歇脚,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回家的路了。只知道村外有条蜿蜒的小河,里面的鱼也不多。他记不清楚从陇西走回去需要多久,又或者这次再被招进去会去塞北打仗。对于疆域和打仗的事情,李河最深的印象也就是这个被起出来的名字了。陇西和塞北是哪里[2],他只看得到连绵的山隔绝了他的家。
等到他能回家的时候,反正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好上路,要住回村里的话就把家里的屋顶修一修,割上一茬茅草晒干铺上厚厚的一层;等歇够了脚就往南走吧,陇西的雪下得太大了,过冬之后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往南走,听说再南一点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温暖湿润的,夏天会下很多天的雨,到了深秋树的叶子也都是绿的,落不下来。过冬呢,也不必太担心屋顶会被雪压塌。往南走,阿娘歌谣里唱的地方应该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他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他才能熬到不打仗的那一天,不打仗了才能有时间去攒盘缠。活下去,总会等到能睡很长很长觉的一个晚上,总会等到攒够盘缠的那天。等那个时候,应该是几年后,再久一点也没关系,不会到十年以后,要么胡人打进来,要么他们打出去。人呢,只有这么多人,都死在沙场上的话,就没有人埋他们了。到时候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草也不会再像之前长得那么高,有风沙的地方会埋成一个个小沙堆,直到味道散干净的那一天,或许又有新的仗要打。
李河是相信他们说的,因为他们比自己打了更久的仗,从一年以前,一年以前的几年前就开始,还有比他打仗晚的。但是半夜火堆被风吹斜的时候,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有人累得睡着了,他们还在说这仗迟早有打完的时候。
李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屋内没有声音了,老伯和小童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他用这些时间重新想了想,先活着,活着也没有什么错。如果太早下去见爹娘和小妹阿弟他们,他好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全都是打仗的事情,打仗对于他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死了人,活着受了伤,被救起来,然后接着打仗,继续死人,然后说自己就死了。阿娘一定会抹眼泪的,他不想看阿娘再抹眼泪了,被救活了,那就活下去吧。
老伯的腿脚坏,幺儿太小了去打仗就是去送命。自己躺了半个多月一定用了他们不少草药,李河继续想着,活下去,然后在下次征粮的时候报答他们救命的恩情。他想通了,在仗打完之前,他也是没有地方可以去的人,征粮的时候应该不远了,他们上次就是在刚到冬天的时候把自己带走的。他要回去,回去打仗,这次他知道了要先捡锋利的刀,要挑能护住骨头和肚子的完整一点儿的甲胄。
去打仗,打仗的时候至少一天可以吃上一顿饭,再稀的面粥多喝点热汤也能吃饱。说不定不需要等到五年十年之后,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仗就要打完了。胡人他们应该也是要吃饭和种地的,不然拿什么填饱肚子,他们的马也会饿瘦吧。冬天的时候陇西地里不会长草,马没有东西吃,就会饿死。饿死之后呢,打仗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