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天过后姜伶对我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看我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似乎更依赖我了。
这当然是好事,被依赖意味着被信任——谁不想被自己的恋人信任呢?
我们这种文化语境下长大的人,总是讲究礼尚往来的,面对姜伶的信任我无以为报,便只好回以姜伶更热烈的喜欢。
七夕的时候姜伶送了我一块手表,我识图搜索后吓了一跳,跳转出来的页面显示,这块手表价值五位数。
我知道姜伶家里有钱,但我没想到可以这么有钱,能让十八岁的姜伶随手将五位数的东西送给女朋友当节日礼物。
整个高中我的生活费也不过八百一个月,这意味着我高中三年的生活费加在一起,都没这一块表昂贵。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找程见熙当军师。我和程见熙从小学起就认识,彼此知根知底,什么都能找对方说。
在电话里程见熙笑骂我傻:“退回去?你当是淘宝七天无理由退货呢?”
“她既然送得起这个价位的礼物,说明这点钱在她那里不过是洒洒水,她送你就是想买你开心的,你退回去反而扫兴。”
最终我收下了这份礼物,并咬咬牙回了姜伶一张键盘。
代价是此后的半年时间里,我都在接游戏代练单子,以还清提前消费带来的债务。
那时我因为太过年轻,而没细究这块表背后蕴含的更深一层意义。命运是个爱剧透的家伙,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读懂伏笔。
收到我的键盘后姜伶很开心,连带着包装盒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于是我又知道了姜伶的另一个故事:
与用心的送礼、敷衍的回礼、失意的感情有关的故事。
我听着那些故事,听着我十八岁的小女朋友讲她如何付出真心又被辜负,一面觉得酸涩,一面觉得心疼。
最后还是心疼压制酸涩占据了上风,我握住姜伶的手说,没关系,以后你的真心不会再被辜负了,我保证。
对于承诺我有一种近乎迂腐的认真,所以哪怕是在十八岁这个最想当然的年纪,我也做不到把“我保证”这种句式随意挂在嘴边。
而我之所以能对着姜伶说出那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鼓动,另一方面就只是,我真的以为我会和姜伶一直好下去。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曲终人散”才是人际关系的常态,天真地以为人定胜天,一段关系里的两个人只要足够认真,就能够打败所有变数。
我喜欢文学,却又不肯接纳它偶有的残忍。这是我的局限。
七夕过后,姜伶的朋友组了个聚会约她去。本着“你既然带我认识了你的朋友,那我也要带你认识我的朋友”这个想法,姜伶把我也捎了过去。
我不是面对众多陌生人也可以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社恐了。
但热恋中的人,总是很乐意去融入恋人的生活圈子。于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地点,我跟着姜伶一起走进了那个高端ktv的包间,和几个陌生的面孔一一打招呼。
那天我知道了一点:那家ktv的小食真的很难吃。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一次那样坐立不安的感觉——在我发现我自己像一滴油坠入一锅水一样,完全无法融入人群里的时候,我只能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试图让自己从场上完全隐形。
我该怎么形容姜伶的朋友们呢——她们的说话语气,穿着打扮,聊的话题,都在说我和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聊得兴高采烈,而我像误入贵族宴会的灰姑娘,全程插不上上一句话。
期间姜伶有试图让我参与进话题,但那些人也只是应付性地回应了一下,就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上——他们“自己人”的话题上。
于是我一直在吃场上的瓜子儿果盘。
中途我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耳机落在里面了,便又倒回去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隔着绿化带我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姜伶现在口味这么猎奇了?怎么会想到谈这种土包子?”
“嗐,你还当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姜伶,她哪次恋爱超过三个月?山珍海味吃多了,换点清粥小菜呗。”
“清粥小菜也不是这样的啊……”
“这个确实是有点……”
我石化在原地,从头到脚都凉了个透。
这两个声音我是听到过的,就在刚才的包间里。
我低下头去,ktv的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我素面朝天的脸。
相比起同龄的年轻女孩子,我确实不是很合群。
女孩子天然是爱美的,年轻女孩子尤甚。
初高中的时候,班上的女生们就已经很乐于捯饬自己,学校里要求统一穿着,她们便在发型上、首饰上做花样,或者做些把校服裤腿改小之类的小巧思。周末的时候,她们会穿上新潮的衣服相约出去玩,配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或许会缺乏对习题的耐心,但绝对不会缺乏在脸上涂涂画画的耐心。那时候短视频还没有兴起,不然我的个别女同学高低也得是个万粉级化妆up主。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和很多同龄人不一样。我对那些造型的兴趣一直不大,也不擅长在脸上涂涂抹抹。我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流连忘返,它们太过瑰丽,而衬得很多东西都显得黯淡。
快乐阈值一旦被抬高就很难降下去了,我因为在文学上获得了足够多的快乐,而常常无暇去审视自己的外貌。我习惯了素面朝天,却忘了在那个年纪,评价一对情侣在一起时是否般配的标准,不是看精神世界是否匹配,而是看外在形象是否对等。
所以我才会遭遇眼下的情况。
十八岁的时候我比现在窝囊太多,在爆发和隐忍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吃痛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看见姜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