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已滴过三更,铜壶滴漏之声在空寂的书斋里碎作珠玉轻响。苏彦清临窗危坐,指尖素色绣帕被烛火映得半透,帕角银线绣就的残莲之下,细如蚊足的墨字“理寺隐祸端”赫然入目。
“寺丞……”他垂眸喃喃,指腹摩挲着绣帕边缘的缠枝纹,丝线在指下沁着凉意。案头青铜砚台冰得浸手,砚池未干的墨痕凝着幽光,恰如他心绪如砚池墨浪般翻涌。忽忆起那日在大理寺内,饮过寺丞亲斟的茶汤后,便觉眩晕欲裂,眼前幻象迭生。幸得武贤弟及时施救,当时他便提点过茶中或含胡茄花,只那时手中积案如麻,竟将这警示抛诸脑后。
此刻指尖的绣帕微微发颤,烛芯爆起灯花的轻响惊得他一颤。或许那次眩晕并非偶然,恰是某桩案件的暗线,再联想起前日那神秘女子的密信,寺丞此举便如冰面裂纹般,在他脑海中延展出清晰的脉络。
夜风潜入窗缝,将烛芯撩得噼啪爆响。苏彦清起身掩上窗棂,目光落向书案上摊开的《官簿》。暗线早有密报传来,寺丞近月频繁出入城西九蛟堂,那处表面是江湖武馆,实则是严相豢养死士的巢穴。
据陈聘密禀,九蛟堂的人已突袭吴宅数日。观余晖与朱穆的举止神情,不难揣度他们真正欲捕之人应是武贤弟。吴宅中与武贤弟有血亲关联的,唯有朱氏祖孙二人,可老爷子却突然踪影全无,朱贤弟又暂居苏府……
想到此处,苏彦清指尖叩在案头的《官簿》上,烛火将书页上的朱批映得忽明忽暗——王仲年、阎府门客……
九蛟堂屡遭挫败,恐将狗急跳墙,围守苏府拿人。窗外风声渐急,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恰似苏彦清心头绷紧的弦。
“贤弟究竟握有何等秘密,让阎相如此忌惮?”苏彦清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节叩响了桌案。他想起武贤弟曾提及与方府是旧亲,而方大人恰是在武贤弟抵京后两日便“引火自焚”。这时间的巧合绝非偶然,难道方大人与阎相的新仇,竟是因武贤弟而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自己否决了——大人明明是因其女秋燕而死。不过,这一切,恰恰也是发生在武贤弟来临安之后。
“若真是如此……”苏彦清倒抽一口冷气,目光落在舆图上阎相府的位置,“武贤弟与阎相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阎相居然能找到这样的一层关系而至方大人于死地。若方大人没有包庇秋燕,在阎相看来亦不过是看了一场戏,而且这本子还是自己十几年前就落笔了的。但是没想到方大人居然爱女如此,更没料到事情最后竟演变成这般迷局……”
这一晚,苏彦清又是在少卿阁的榻上和衣而眠。
晨曦微露时,苏彦清已换上素色襕衫,携了祭礼前往方府,他心中清楚,若想厘清武贤弟与方大人的关联,必须得从方夫人哪里问出点什么。
据观守方府的暗卫禀告报,方夫人近来潜心礼佛,足不出户,方府内依然挂着素幡,灵堂内香烟缭绕。方夫人一身素缟,面容枯槁,正对着佛像捻珠诵经。听到苏彦清的问询后,方夫人捻珠的手猛地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缓缓抬眼,轻声道:“阿弥陀佛,苏大人问的,老身一概不知,大人请回吧,老身累了。”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入内,留下一串佛珠碰撞的轻响。苏彦清望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中愈发笃定——方夫人绝非不知内情,只是这内情已令其方大人天各一方,方大人尚不能自保,更何况这一府孤弱呢。
“大人,”陈聘在门外低声道,“大人,要不我找找朱公子。”
苏彦清眸光一凝道:“近日着意盯着朱穆的行踪,尤其是他出府之际,多派两队护卫暗中随侍。”陈聘喉头微动,欲言又止,无奈地应声退下。
回到大理寺,苏彦清立刻在案几上铺开纸张,提笔疾书。既然方夫人缄口不言,便只能从寺丞王仲年身上突破。他一改往日笔迹,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写下:“阎相罪证,公子亲启。”
“陈聘。”苏彦清将桑皮纸密信卷成细条,就着烛火封入蜡丸,指尖的龙脑香蜡油凝出云纹封印。他将蜡丸递到陈聘掌心,沉声道:“选个手脚利落的弟兄,扮作乞丐在吴宅附近晃荡,须得让他们‘抢’到这信。”
“啊?”陈聘喉头微动,望着蜡丸上模糊的封印面露疑惑。苏彦清摆手示意他近身,在他耳畔低语数句。烛火摇曳间,陈聘瞳孔微缩,随即恍然颔首,铁护手相撞发出轻响,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
……
残阳斜斜切过朱雀街酒旗时,蹲在“醉仙楼”墙根下的年轻乞丐正用竹片剔着后槽牙。他约莫十八九岁,青布小褂碎得像渔网,露出的小臂却透着股精悍的蛮力,腰间系着根草绳,绳头拴着个豁口瓦罐,每晃一下都发出几枚铜钱的脆响。店小二挥着抹布赶人时,他突然把瓦罐往门槛上一磕,蹦出五枚磨边的铜钱:“小爷我有钱!”沙哑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粗粝,帽檐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把淬了火的锥子。
辰时三刻的日头斜过酒旗时,少年已在“醉仙楼”檐下蛰伏了第二日。昨日他便是揣着半罐子铜钱,点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从早上坐到了黄昏。他吃面时吸溜声大得盖过前台账房的算盘响,吃完了面就追着食客们问吴宅的人去哪了。当掌柜的忍无可忍,劝他走人时,角落里喝酒的青布短打终于互递了个眼色——那少年乞丐腰间草绳下,隐约露出半截藏刀的刀柄,动作间带着股子练家子的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