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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后来常往丹水镇跑,一来二去,也与赵小桃熟络起来。
赵小桃说,她是大.饥.荒.里饿死的鬼魂,怨气重得很,入不了轮回。飘荡人间数百载,终于在丹水镇得了份差事——表面上是看守城隍庙的小道童,实则是护佑镇民的“土地娘娘”。她决心就此好生积攒功德,只为日后能入白玉京修习仙法,考取神官。
阿莲开玩笑道:“可你看着一点儿都不像怨气深重的模样啊。”
小桃乐呵呵回:“这百年过去,也见过不少比我更惨的人,自然而然没那么怨恨了。”
“那你这百年来行走江湖,从一只柔弱小鬼变成如今一方大鬼,有没有什么诀窍可以分享?”阿莲请教。
“有的阿莲,你且听我细说。”赵小桃忽然正经起来:“我的诀窍很简单,就是要学会抱大腿!”
“嗯…抱大腿也需要诀窍吗?”阿莲问。
“自然。”赵小桃道:“譬如你见了厉害的男子便要喊哥哥,见了厉害的女子便要喊姐姐,你这么喊了,便是铁石心肠也不会不动容的。”
“学到了。”阿莲嘿嘿假笑两声。
“不许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越惊霜把阿莲拉到自己身旁,语气不悦:“你别和她乱学东西,你喊别人哥哥,我会不高兴。”
“我这很实用的好吗,你又不能保证阿莲每次遇到困难时你都在她身边不是?”
“我不会让阿莲遇到困难的。”
“少吹牛了……”
此时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桥段,争吵的越惊霜和赵小桃都不约而同停下来。
“话说千年前,西拜海国有沼泽,残留着上古魔气,凶煞万分。菌菇如巨树林立,藤蔓似蟒蛇缠绕,四处遍布吃人的沼泽和肉芝。此禁地,又被称为‘菌沼’!”
说书先生今天讲的依旧是百年前灭世妖龙的故事。越惊霜说这老先生讲故事惯爱添油加醋,他讲的故事最多只能信一半。
但阿莲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嘛,情节的跌宕起伏比真实性重要多了。尤其是故事主角就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这种微妙的感觉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上回讲到,妖龙邂逅帝姬,受贼人迫害走投无路跳入菌沼。而十年后,他竟完好地从菌沼中爬了出来,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说书先生开始卖关子。
越惊霜抱胸皱眉:“他又要乱编了。还有我要再说一遍,邂逅帝姬的桥段也是编的。”
说书先生继续道:
“妖龙年幼,遭人追杀身负重伤,本已是强弩之末!坠落菌沼后,被无数妖藤异菌争相分食,眼看就要泯灭于污泥之中——”
“好惨。”阿莲共情。“但然后呢。”
说书先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阿莲哑口无言。
还是赵小桃一拍桌子站起来,将一串铜钱扔与那老先生,亮声道:“先生,再讲一段吧,总卡在这种地方,叫人抓心挠肺的。”
于是那说书先生又开始:
“菌沼中,有魔花,名为鬼荼蘼,有红白两色,白为母花,红为子花。传闻这妖龙饿极累极,为博一线生机,生吞鬼荼蘼母花,十年后,妖龙重现于世,已与鬼荼蘼共生。中间种种折磨痛苦世人无从得知,只知此后,妖龙行走世间百年,只为寻觅当年消失于大火中的帝姬,百年无果,妖龙怨天道捉弄,恨苍生薄情,竟——”
“竟什么,快说啊!”赵小桃干着急。
说书先生大喘气一口,终于道:
“竟——请期待下回分解。”
再看过去,说书先生已收起小桌板和惊堂木,理着衣服扬长而去了。
越惊霜看阿莲意犹未尽的模样,觉得好笑,问她:“阿莲,你若真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阿莲却摇头:“在我这里,你是越惊霜,不是妖龙。你过去的苦难伤疤,无需为我再揭开展示。我只在乎我们的以后。”
越惊霜“嗯”了一声,不自然地闪躲着阿莲诚挚而炽热的目光,眼下悄然浮起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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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繁多,既不能耽误修炼,又要顾好凤鸣山大小事宜。这样的日子本已如流水般平常地过了四十多年,可如今她在凤鸣山外有了牵挂,竟头一次觉得这些琐事如此烦扰。
阿莲终于找来了柳花明。
阿莲俨乎其然地将手压在她两肩,郑重其辞:“花明,眼看群山会武迫在眉睫,我潜心修炼实在分身乏术,你师姐我觉得,是时候在外山挑选一个代理师姐了!”
彼时正在后厨偷吃绿豆糕的柳花明被吓一跳,急忙摆手:“阿莲师姐,你分身乏术我理解,可内山不是还有乌鹭师姐在吗?”
“乌鹭师姐脾性温柔恭谦,不擅拒绝,耳根子又软得吓人,她做不了这差事。但花明师妹,我觉得你特别合适。”阿莲诚挚道。“你来凤鸣山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外山弟子中,你资历最深,能力也最强,做事又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没人比你更合适!”
柳花明支吾一阵:“这……我……”
阿莲加码道:“最重要的是,若我此行成功通过神考,这空缺的内山弟子之位……”
柳花明斩钉截铁:“我去!”
阿莲将一只青铜杵递给柳花明,道:“这是凤纹杵,和凤鸣钟出自同一块青铜,不仅能开闭山门结界,用凤纹杵敲响凤鸣钟,所有凤鸣山的弟子,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都能听到。”
阿莲正交代着,忽然肩头一阵灼痛。
该死的金环咒,又这般喜怒无常地发作!
去丹水镇,找越惊霜……阿莲挣扎着迈出两步,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额冒冷汗,滚烫的热气隔着布料蒸腾出来。
“师姐,怎么了!”柳花明焦急地去扶她,却被烫得惊呼一声。
金环恶咒的存在一直都是个秘密,除了师父师姐与越惊霜,再无人知晓。外人只知凤鸣山天之骄子阿莲多年前莫名被废了灵根,陨落为废柴,却不知其中隐情。
阿莲袖中忽而飞出两只霜月蛾,两只莹白如霜雪的蛾子盘旋飞起,细细的鳞粉从蛾翅上飘落,一旋儿白色的风卷过,阿莲已落进一白色的怀抱中。
“你你你……你是阿莲师姐的徒弟!不对不对,他们不是都说你死了吗!”柳花明以为自己白日撞鬼,惊慌地拔剑要护住阿莲。
越惊霜无暇理会乱叫的柳花明,抱着昏迷的阿莲就欲离开。一道钟声忽而撞入院中,漫山凤凰花被震得摇颤,越惊霜和柳花明不约而同地抬头朝钟声的方向看。
是凤鸣钟。
凤鸣钟响,山门弟子群集凤凰台。
“柳师叔,烦请您料理好凤鸣山之事,师父修炼遭了反噬,我需即刻带她回去疗伤。”越惊霜交代完后便瞬间消失了。
柳花明赶到凤凰台时,钟前乌泱泱站了不少银甲寒光的仙兵仙将,领头的那位,正是南宫氏长子,西南司雨天官南宫河。
他掌上浮着一方巨眼似的诡异法器,暗色的瞳孔张缩着,是锋利的竖瞳,像蜥蜴或蛇的眼睛。细细看,这巨瞳是由万千菱形的碎片拼凑而成的,折射着形形色色纷杂的画面。
柳花明极速检索了一遍自己的知识储备,终于想起这巨眼的来历——
这是神器,名为“窥万象”。
若要寻觅一个人,只需将那人身体的一部分投入“窥万象”中,哪怕是一缕发丝,一片指甲,再以周身血脉运转棱镜碎片,就能找到那人的所在。
可“窥万象”是神器,只有神官能运转。而每运转一次,都定要耗去那人的半身功力。
九重天上,罕有这样执着又愚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