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发现,书籍虽涉猎广泛,但多为讲会、骑术、辩答、戏曲之类,而关于治学本源、授课方法、典籍注解、策论推演者,少之又少。”她顿了顿,眼神坦然,“学生斗胆以为,此等偏重,或许才是藏蕴阁藏书失衡之患。”
“放肆!”
顾石当即出列,怒道:“荒唐之言!你一个才来书院两日的女学生,竟敢妄评书院藏书架构?藏蕴阁积累的典籍,浩如烟海,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许楠伊不惊不惧,反而更加从容。
“敢问石管事。”她不卑不亢道,“藏蕴阁藏书九十八架,除去贤人传记、各朝纪要二十架不提,学生方才提到的讲会、骑术、辩答、戏曲类书籍,足足有七十架,而与授课方法、试计对策、科考例文相关的书册,仅余八架,可有此事?”
宋辙紧紧盯着许楠伊,一言不发。
顾石语塞,面色铁青,“这……这我怎会记得如此清楚?阁内书籍繁杂,又非我分管之事。”
他一时吞吞吐吐,推卸责任,虽掌管着书院的纪律,可藏蕴阁到底多少藏书,还真的不清楚。
“你既不掌书,又不阅书,怎敢断言学生所言荒唐?”许楠伊步步紧逼,眼中锋芒藏而不露。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原以为这位许家千金不过娇纵轻狂,却未想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颇有章法。
宋修远未怒,反而笑了:“你倒是牙尖嘴利。”
他属实没料到,许楠伊仅在藏蕴阁待了不过两日,竟已将藏书分布、内容脉络摸得七七八八,不仅如此,她口中所言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甚至隐约透出对兵法阵图、律法典章的精深理解。
连宋辙都不禁几次凝眸,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
正当殿中众人各有思虑之时,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略带怒意:“不错,藏蕴阁这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确实占了七十架。”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白袍先生从列中走出,袍子早已被火烧得发黑,袖口焦黄破损,尤以腰腹处最为严重,隐隐透出白色内衫。他满脸愤懑,脸颊因火熏而显得灰扑扑的。
“藏蕴阁是书院之本,理应以授业解惑、科举策论为重,怎能如此荒废主道,沉迷旁门?”
他面容肃穆,眼神里藏着多年压抑不下的怒火,“老夫每月编讲所用课本,三番五次向藏书处借阅所需,皆被告知典籍稀缺,可你们倒好,戏曲讲会,辩艺杂录,堆得满架都是,置我等授业者于何地?”
“哼!”
一道声音在他话音未落时响起。
另一位身穿藏青色袍子的先生也缓步走出,他脸上也有火烟熏过的痕迹,然而神情依旧傲然不屈。
他嗤笑一声:“此言差矣。藏蕴阁为天下士子而设,岂能只为应试?学识本当兼容并包,琴棋书画、辩难讲艺,亦皆是才学的一端。”
“才学?”
白袍先生怒极反笑,“阁内七十架中六十二架尽是浮文艳语,有用书册却难借一卷。你那几本《木园讲义》、《谈辩遗录》,可曾助谁金榜题名?”
“你!”
藏青先生怒发冲冠,气得胡须直颤,“你不过一介迂儒,只知墨守陈规。若不是当年太傅在位,你这等人哪能独占讲堂?”
一句话,隐隐揭开往日旧怨。
许楠伊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她原不过是随口一言,不曾想竟将这两位先生多年积压的争端激出。
她暗忖:这藏蕴阁之争,怕已非一朝一夕,只是借此火事,终于爆发出来。
更心惊的是。
这两位先生,对待藏书一事可谓势同水火,但唯独在“对付她”这件事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她嘴角抽了抽,感到一丝讽刺。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忽听一声沉喝传来:“肃静。”
宋修远的声音低而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两位先生皆是一顿,齐齐闭嘴。
宋修远抬眸,锐利目光扫过全场,寒声道:“争来争去,有何益处?阁烧书毁,便是事实。你们当务之急,不是为各自的立场强辩不休,而是如何将其重建。若是尔等再无分寸,便不必再站于此殿。”
言辞一落,大殿顿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宋修远转目看向许楠伊,语气淡然却蕴藏深意:“你,继续说。”
许楠伊轻轻吸了一口气,眼底收起了敷衍和惫懒,声音清亮地接着开口:“学生斗胆以为,既然藏蕴阁需要重建,那便应以‘兼修主业,博采辅材’为要旨,重分书架之类,应以科举讲学为纲,辅以其他。”
她停顿片刻,又道:“学生愿为此出力。”
宋修远凝视着她,良久,终于微微颔首:“好一个‘兼修主业,博采辅材’。”
顾石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语气郑重道:“回陛下,藏蕴阁之事虽出于意外,但事关书院根本,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重建才好。”
他虽不是管藏书之人,却清楚这场大火非同小可。
藏蕴阁不仅是书院的文脉所在,更是整个书院士子学问的根基所在,哪怕一砖一瓦都不可马虎。
殿中霎时陷入沉寂。
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露出踟蹰之色。
藏蕴阁所藏之书浩如烟海,多有孤本旧卷,重建不仅仅是修个房子那般简单,牵涉到书籍甄选、类别布局、朝廷拨款、工人调度,每一桩每一件都要斟酌再三。
这时,宋修远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堂下那抹倔强的身影上。
“许楠伊。”他缓声道,试探与威压来回转换,“既然你方才讲得头头是道,还敢对藏书架构提出意见,那如今若要重建,你倒是说说,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