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东西已是深夜。
我坐在床边,盯着那只拉好的行李箱看了很久,直到夜色把整间屋子都熏成了冷色。
顾清玉还没回来。
我趁这最后一点空隙,拉开书桌抽屉,抽出一张信纸。
字一落笔,手竟有些抖。
「顾清玉: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出发了。
你别找我,也别担心,我只是,想亲眼看一看你过去的那四年。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去了别的学校,离家远了一点,课程紧了点,环境特殊一点……我一直以为,是你主动选择的,是爸妈安排好的,是你自己愿意的。
所以我没问。
四年,我一次都没有看过你。
我不敢想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笔一划写完那些字的。
是在冷气太足的病房?
还是在午休时偷偷趴在桌边?
我甚至不确定你有没有哭过,但我现在一想到你孤零零地写信,而我却懒得看,就觉得这张纸烫得我手指发疼。
顾清玉,对不起。
是我亲手把你推得那么远。
是我懒、我傲、我冷漠,才让你在那种地方,关了整整四年。
我说不出口安慰,也没资格要你的原谅。
我只是想……补偿你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是现在才去看,
哪怕你根本不需要我去了。
我还是要去。
就当是,我欠你的。
顾青云」
我把信叠好,压在他房间桌上的玻璃纸镇下面,整张信纸平整、干净,仿佛连我今晚的崩溃都被收拾得一丝不苟。
可我知道自己不是平静的。
我提着行李下楼,灯没开,只剩几盏感应灯打在楼梯边缘,光斑浮在我脚下,像不敢靠近的影子。
我没回头。
门轻轻合上时,我听见了风,和心跳一样轻,沉进这个夜里,我走进黑夜,但不是为了逃跑。
是为了,终于去找他。
我开车出城时,天还没亮,高速路上灯光稀疏,天色介于黑与灰之间,我握着方向盘,一直没开音乐。窗外的风吹得像针,从缝里灌进来,冻得我指尖发麻。
我没有提前预约,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去,但那份“投资计划”里写得很清楚:光明书院由顾氏投资,且归我父亲私下授权。只要我开口,门就得开。
车驶出城郊,GPS定位偏移,我快要找不到信号了。
最终,在一段破旧林间公路尽头,我看到那幢建筑。
“光明书院”四个字用一块石板压在围墙外,灰白斑驳,像是刻错了也没人敢改。门口没有安保亭,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孤零零地挂着,仿佛这里不是学校,而是一口封住的井。
我下车,掏出文件页,一边走一边按下录音笔。
门是自动门,刷我身份证那一秒,门锁轻响,像是谁在里面等了我很久。
我迈步进去。
脚下是整齐的水泥砖,走廊安静得可怕,四面全是封闭玻璃,能看到内部结构、—教室、诊疗室、心理矫正区……一切都干净得不像真相,反而像是被擦洗过的谎言。
我一路走到档案处。
墙上有一块黑白登记板,记录着往届学生的康复记录。
我盯着那一栏:
【顾清玉】
【2019年9月—2023年7月】
【就读状态:特殊关照】
【结案评语:情绪稳定,适合回归家庭生活】
【签署医师:……】
评语写得像一纸盖章的出狱证明。
我呼吸猛地一窒,手指死死扣在那条信息上,喉咙发涩,眼前像浮出顾清玉安静坐在房间里、写信、吃药、听评估的影子。
他四年被评估过多少次?
谁给他打的“情绪稳定”?
他哪一秒真的稳定过?
我脑子一片空白,那一瞬我才真切意识到,我弟弟真的曾经,被关在这儿。
真的,在这片冷得没有回声的水泥墙里,过了四年。
我打开相机,调到静音模式。
快门落下的声音像针,咔哒一声,落在这死寂空间里,像是划开了什么掩盖太久的东西。
我拍了档案板,又拍了康复评语,接着向走廊深处走去。
教室的门都是锁着的,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整齐的桌椅,每张桌子都有编号,墙上贴着行为守则,密密麻麻,一眼扫过去全是“不得”、“必须”、“重复训练”。
墙角挂着摄像头,角度正对教室中心。
这不是教学楼,这是一个模拟行为实验舱。
我一步步走过去,回忆也一点点涌上来。
我记得顾清玉小时候怕冷,五岁时发高烧,我背着他跑去医院。他哭得断断续续,一直喊“哥哥我好冷”,我就只能用整个身体把他裹在怀里,哪怕走廊没有暖气,哪怕我当时才十岁。
那时候的我也不过一个孩子,却只知道一件事:弟弟哭了,我得挡着。
可我长大了以后,却在他最难的年纪,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手指发麻,按了下录音笔。
“光明书院。”
“康复期四年。”
“行为管理、特殊教育、情绪评估。”
“顾清玉,2019—2023。”
我盯着对面那道被反锁的门,门后或许曾是他待过的房间。
我试着握住门把,却打不开。
指节贴在那冰冷的金属上,像在碰一个彻底陌生的、孤独至极的版本的他。
他是不是也曾坐在这扇门后,望着没有光的窗台,写下那一句句我从未拆过的信?
是不是也曾在梦里喊过我的名字,却等不到一句回应?
我喉咙发紧,压低声音:
“顾清玉……”
“你到底,在这里,被困了多少次?”
风从走廊尾部的小窗缝里灌进来,吹乱我手中那页打印的纸。
我站了很久,才重新把相机收进包里,转身,准备离开,可刚转身,背后传来一阵轻响,像是有人,正从门内靠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堆旧柜子里,找到那本日记的。
它被压在一堆过期资料的最底层,红色丝线捆着,封皮磨得发白,边角还有些脏污,像被什么鞋底踩过又没舍得扔。是黑色的素皮本子,没有署名,第一页干干净净,只有一排小字:
顾清玉 / 私人记录(未上交)
我原本只是随手翻开,准备确认一下。
可第一页的字落入眼里,我的心就像被钉了一下。
我开始读。
「2021年6月12日
今天吃饭时我坐在了靠门的位置。
有人把我碗打翻了,说我“挡路”。
我站起来时脚下滑了一下,他们笑,说我是“疯狗摔跤”。
晚上回宿舍,我被关在厕所里。
有人关灯,按着我不让出声,说:“你不是最喜欢安静吗?”
他们把我喉咙按得好痛,我后来吐了,可还是不能喊。
出来的时候我没哭。
我知道不能哭,哭了他们就会说我“情绪不稳定”。
我不是情绪不稳定。
我只是怕。
可是哥哥说过,不怕。
哥哥我想你。」
2022年3月5日
「有个医生换岗了。新医生比以前的更狠,他问我:“你是不是对你哥哥有过度情结?”
我没说话。
他看我没说话,就在报告里写:“对家庭关系存在迷恋和替代倾向。”
所以后来我每次提到哥哥,只写“他”。
写在信纸上、衣角上、甚至爬着在地砖缝里划。
我怕他们看见。
可我又怕,我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他了。
哥哥我想你。」
2022年8月19日
「今晚吃药前,他们让我们轮流念自我检讨。
有人把我推到前面,抢过我写的那张纸念出来,故意在“哥哥”两个字那里念得特别响。
然后医生就把我带出去,说我“幻想严重”。
我说我没有幻想。
他们说我争辩,就是不配合。
我被关了四天。
第一天没水喝,第二天他们把我的钢笔藏起来,第三天我开始头疼。
第四天我拿手指在手臂上写“他还在”。
写了整整一夜。
那晚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就为了不叫他名字出来。
哥哥我想你。」
2022年12月26
「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我没说,没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