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日,晴。异常报告:约25+青年男性,唐氏总裁秘书/助理(具体不详),姓名不详,多次被目睹于天干物燥附近但无具体动作。日常穿职业装,戴无框眼镜。夏泉说偶尔会看到此人出现在秦警官身边,疑似秦警官追求者,保持观察。
5.14日,晴。收到赵姐通知,余哥病危。
5.15日,晴。群友去医院探望余哥。余哥曾因胰腺癌和肝衰竭去世,蜩化后疾病痊愈,前日忽然感到不适入院,出现胰腺癌晚期和肝衰竭表现,于昨日极速转危,入院时已经神智不清。群友探望时短暂清醒片刻,很快再次陷入昏迷。
5.16日,晴,余哥于昨晚去世。
5.18日,晴。余哥葬礼。
……
5.19日,晴。信息记录:
姓名:余永桓
坐标:常源
第一次死亡:42岁时确诊胰腺癌,晚期并发肝衰竭,死亡后两小时后忽然再次苏醒,后病症慢慢消失。蜩化表现为指腹经年缓慢渗出油脂。
第二次死亡:距离第一次死亡后十二年。据家人称,5.13日汽修厂正常营业,余哥午饭后坐在门外休息,期间曾与一位路人闲聊片刻。休息完返回后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午后时分开始感到身体不适,当晚睡到半夜忽然开始呕吐、高烧,身体出现肝细胞性黄疸表现,当即紧急送医。送医后陷入昏迷,时而胡言乱语,器官持续衰竭无力回天。
疑点:1.余哥葬礼遗像照片为十二年前准备的旧照,作为群内已知蜩化龄最高的蜩化人,余哥二次去世时相貌看起来与十二年前无差别。蜩化是否延缓了衰老,还是余哥的情况只是个例?
2.余哥在医院短暂清醒时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是谁?
5月13号,晴。
余永桓第一次病危时,因长期高烧和严重腹水,几乎难以进食。肝功能衰竭导致他血压很低,偶尔意识清醒的时刻,他总会觉得嘴巴里很苦,口很渴。有一天他状态很好,不但醒着,还能聊天。他跟女儿说:“小靓,爸爸想喝茶,家里橱柜上面有一个还没开过的茶饼,你去泡一杯来给爸爸喝。”
他的身体状态是不能喝茶的,但女儿很懂事,一口应下便立即回家。等女儿泡好茶用保温杯带回来时,余永桓已经咽气了。他在死前没能喝上那口茶,这件事作为一个无可争议的“遗愿”,在蜩化复活后,成为一个对余永桓来说意义特殊的行为,他开始习惯性每天午后泡上一小壶茶,喝上这口茶,他总会想起自己那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感觉:无法动弹,无法安眠,整颗头持续在高热和晕眩的疼痛之间无法解脱,从早到晚吐个不停;喝上这口茶,他便会想,自己又活了一天。
死而复生这种奇迹的冲击感在他活过来的头两年最为强烈,有时他会在夜里惊醒,醒来好一阵子才能从病重时的噩梦中缓和平复。余永桓不是那种会长久纠结于生死课题的人,他的生死观念非常朴素,尽人事,听天命,睁开眼睛能站起来就好好度过这一天。吃饭,喝水,干活,陪伴家人,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心愿。所以很快随着时间,余永桓放下了对这件事的思索。就当是一场美梦又如何?他已经拥有的比在绝境中期待的一切都要更多。
这天午饭后,他照例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汽修厂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其他修车师傅都各自寻地方休息,余永桓在大门外的斜坡下支了个小茶桌,放了把竹躺椅。他泡好茶,打开手机,一边闭上眼睛小憩,一边放了本小说听。他通常会听着小说眯一个小时,醒来时茶也凉了,喝了就回去继续开工。最近的天气很好,不冷也不热,很适合午睡,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余永桓睡不着。他坐在躺椅上,浑身都一股不舒服的劲儿,空气也闷闷的,像是即将要下很大的暴雨。
空气里有一股很突兀的潮气。余永桓睁开眼睛,抬头看看天,很蓝,没有云。汽修厂外的斜坡很长,能停很多辆车,向外一直延伸到国道上,远远的,余永桓看到有个人走了过来。那个人身形单薄,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看起来是个年轻人。他再走近了点,余永桓发现,他的脖颈上有一道很长的横着的伤疤。
不知为何,余永桓觉得身体沉重,他半躺在那里,看着那个年轻人一直走到了自己面前。他看着对方,问:“小哥,有什么事吗?”
可能是修车的客人,来提车的,余永桓想。他的眼睛有一点模糊,很莫名其妙的,有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余永桓用手指抹掉。
“请问。”他听见那年轻人开口说话,声音清清淡淡的:“方便给口茶喝吗?”
原来是路过想要讨口茶。余永桓看他的衣着,确实风尘仆仆,这样年轻,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他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跟着师傅学修车,也是血气方刚的,满心闯荡,不知天高地厚。余永桓坐起身,准备进屋里再去拿一只茶杯,那年轻人却说:“就这杯。”
他指的是余永桓晾在桌上那杯茶。余永桓想了想,端起来递给对方,说:“有点凉了。”
对方伸手接茶杯,余永桓碰到了他冰凉的指尖。一瞬间——余永桓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时间像一列火车迎面开来,卷起的风吹得他迷失了视线。车厢两侧呼啸过他的身体,憧憧人影像是定格的虚像朝他摇晃来又远离,转眼十几年在他的眼角余光中汹涌而过。衣领上的机油味,隔夜的啤酒味,被太阳暴晒过的铁锈味;铺了凉席的床,女儿亲手编的珠帘,院子里睡觉的小白狗;他的身体像一只逆风挣扎的虫,透明的翅膀被一点点吹碎,只剩躯干游至尽头。尽头处躺着他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躯体。
余永桓打了个激灵,在片刻的幻觉中回神。他看到年轻人从他手中接过茶杯,看了几秒,将茶水一饮而尽。
像是力气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一般,虚弱的感觉开始在四肢涌现,余永桓不受控制跌坐回了躺椅。他愣愣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隐约地开始感觉大脑发热,他在这片刻理解了一切。年轻人放下了茶杯,余永桓问:“十二年了,你是来把这十二年收回去的吗?”
“是。”年轻人说,又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静无波澜,他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十二年足以让人滋生出无数更多的贪恋,起初只是想活着,后来想再干几年多攒点钱,想把厂子卖了,给小靓买两套房;想去国外玩一玩,转一转,想去有山的地方看看,人只要呼吸着,就总会懈怠,总会妄想,总会产生新的欲望,可不管多强烈的欲望离开当下都会被生活前进的洪流抛到脑后。所以欲望这种东西,根本不重要,更多的奢求是有明天的人的特权,他只要喝到那口茶就够了。
余永桓说:“没有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余永桓坐在那里,用了很久来调节自己浑身的力气。腹胀感和腹绞痛在身体内部滋生,他抬起手,发现手已经开始变黄,这是肝衰竭引发黄疸的表现。健康的轻盈感消失了,他被塞回了当年那个垂危的躯壳,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余永桓站起身,勉力支撑着自己朝修车厂内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颤抖的手给小靓打了个电话。他没有去看那个年轻人走向了何方,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觉得天旋地转,他现在只想回家,躺下来,好好睡一觉,这就是他这一次死亡前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