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都给他,他的青春都给我。
活着就一起好好活着,死了就牵着手笑着死了。
公寓很小,墙壁斑驳,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引擎轰鸣和广告屏的电子噪音。
我们的生活像一块老旧的机械怀表,运转得艰难却平稳。可这座城市像一条河,永远流动,从不允许人安稳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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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变了。不是骤然之间,而是一点一点,就像水滴在石头上,起初只是不起眼的细密的水痕,可在不知不觉间,竟凿出了此生都难以愈合的裂痕。
最开始,是我们出去的时候。他开始时不时盯着街头那些二次元广告屏发呆,3D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厚涂风格的猫耳看板娘,夸张扭曲的肢体和令人不适的波浪形微笑唇让我皱眉,而他却总是看得出神。
我起初不在意。毕竟谁年轻时没看过几部动漫?但频率高了以后,我开始注意到他眼底的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没有家的蜗牛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算得上合适的壳子。
我和他开玩笑,说肥宅才喜欢这些。他却回过头看我,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辩解,也没有接话。
后来很久后我才知道,喜欢这些的或许不只是肥宅。就像有钱人买Louis Vuitton不是因为Louis Vuitton是Louis Vuitton,而是因为穷人买不起Louis Vuitton,但好巧不巧,穷人又都知道Louis Vuitton很贵。
我们每个周末还是会出来玩一玩逛一逛,毕竟窝在公寓看电影久了也需要现实的素材来填充想象。
熙熙攘攘的街道、行人面无表情的脸、空气里的潮湿与热闹......
我们去商场,只逛,不买。
从地铁G口出来,就是商场负二层,负三是地下车库,我们没去过。
负二大多是一些手工摊位:美甲、编绳、刺绣耳环,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儿。
B1层就热闹一些,有奶茶、咖啡、泡泡玛特、名创优品、还有各种杂物社,这是我们最爱逛的一层。
1层多是奢侈品,从1层走进来的人也是最多的,但我们很少从1层进。从B1的扶梯上来,再到二层的扶梯的一路上,依次可以看到周大福、施华洛世奇、特斯拉、蔚来、Lululemon、始祖鸟、On昂跑......这一层比起B1大得多,一上来就觉得空间开阔、冷气充足,风机盘管附近还有淡淡的清香。
2楼是女性服饰、美妆护肤及配饰,我看的最多的是ZARA和H&M,但我一般不进去,因为人太多,压根排不到试衣间,另一区还有屈臣氏和丝芙兰,但我更喜欢网购,因为便宜。这层镜面装饰多,光线也更柔和,颇有质感的黄色照在我的帆布包上多少有些诙谐。柜姐们喜欢放些轻爵士乐,化妆品区人不多,但空气中混合着化妆品香味,很好闻。
3楼理论上是他的地方,也就是男性服饰、运动装备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户外品牌,这一层我只认识NIKE和Adidas。这一层很少有人停,但是生意好像都还不错,大概男人只是不爱逛吧。一整层都是工业风装修,电子屏播放球星广告显得很干练,但是他也不爱逛,我们在这一层停留不过三分钟。
4楼是儿童服饰、玩具、早教和兴趣班。这层比起三层热闹多了,有乐高、Kidsland、美吉姆......整体装潢色彩明快,卡通装饰遍布,从扶梯上来,没到一半就能听到孩子咯咯咯的叫声,偶尔还夹杂家长们不耐烦的催促声或者训斥。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层有家书店,我们是不会停留的,但是后来书店货架上也只剩儿童绘本了,我们也就不来了。
5楼是正餐餐饮、电影院和电玩城。正餐餐饮也就是有钱人吃的那些,我们一般不在这里解决吃饭问题,所以我们基本上只会来看电影。
顶层是艺术展览、高端餐饮,或者偶尔会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主题街区,比如地球上最后一颗西蓝花之类的。这层我只在乘扶梯仰头向上望的时候窥探过。
出来一趟,我们唯一的消费是咖啡或者饮料,虽然我不爱喝咖啡。
这些不能在商场里买。
出去商场,周边有一家便宜的手工咖啡店,人均消费20。这家店只要开业就在放歌,我们根据出了门是否能听到音乐决定是否过去。
来到咖啡店,他点一杯咖啡,我也跟着点一杯,取餐号到了,他端回来,我插上吸管,嘬上来一口,苦得撇撇嘴。
我总觉得咖啡是泡了水的烟头味,所以每次象征性喝几口就又把它放下了。
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叼着吸管的样子,看着他性感又薄情的嘴唇一下一下地吮着......我觉得他好遥远。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直径80cm的原木茶桌,隔着不远处音响里传出的音乐——
“爱来爱去没了反应”
“灯火惊动不了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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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以前更爱玩手机了。
以前刷到有趣的内容会举到我眼前分享给我,现在不会了,只是安静地、麻木地刷。
那天晚上,他躺在我旁边,月光透过窗子落在他身上,像给他渡了一层银,外面的灯光在他脸上印上几根长方形,我突然觉得我们像是身处古希腊的刑场,没有观众,也不知道审判者是谁,只是空无一人对着肃穆的神像,在某种神明的注视下,面对一场无声的裁决。
他忽然开口:
“女孩子会为胸大烦恼吗?”
我一愣,以为他是在关心我,笑着回答:
“我不知道诶......这你该去问别人,我是A-。”
他说:
“那你觉得胸大好还是胸小好?”
我随口答:
“这没有选择吧?胸是由小到大发育来的,胸大的人也曾有过胸小的时候,但胸小的人就从来没有胸大过啊,你让我说,我也只能说胸小的感受。”
他继续问:
“那胸小是什么感受?”
我说:
“胸小?大概和你们男孩子的感受一样吧,但是偶尔在街上看到胸大丰满的女孩子还是会很羡慕的。”
我继续说:
“你喜欢胸大还是胸小?”
他说:
“非要说的话......我其实也不知道。”
“但是嘛......男人大概都喜欢稀缺的东西吧。”
那一周后,他开始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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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种子发芽——
破土而出的时候,证明它的根系已经深入地下了。
躺着的时候,他开始时不时地揉一揉胸口,我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他摇头,说是衣服太紧而已。
后来,他的小腹渐渐变软了。我那时还不懂,只是爱在床上时侧着枕在他肚子上,享受柔软与安心。
后来,他就不再穿牛仔裤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腰围缩水了两个扣眼,穿不下了。我以为他瘦了,心疼他太累。
他身上开始变得很香。以前他不洗澡我是不让他上床的,因为我嫌弃他身上有味道,男人的味道。后来有一次他一回来就穿着衣服抱我,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他没有味道。
他对我没有欲望了。
又在那之后,洗手台上他的剃须刀刀头生锈了。
但他比以前更爱抱着我了。
我该是很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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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摊牌了。
那晚雨下得很大,窗户被敲得咚咚作响,像是什么好莱坞年代美国黑白电影里的伴奏。
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捏着一瓶廉价酒,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我要走了。”
我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没哭,只是问:
“什么意思?你当我是站牌吗?下过雨,车来了,你就说走就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看我,只是低声说:
“我并不是不爱你,只是我觉得我们不该继续了......再见。”
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切。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像被上帝的镰刀砍下了头颅。
我想象着他变成另一个模样:涂着厚厚的妆,穿着可爱的蛋糕裙,带着猫耳发箍和长长的假发,站在商场六楼的人造草坪上被陌生男人围着评头论足。
我们最后一次亲吻——是个很长很长的吻。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睁眼。
我知道他就在眼前,只要睁开,就能看到他的眼睛。
可我只是听着他说:
“爱情还是太渺小了。所谓爱情的力量,根本什么也不是。如果真要有什么才能支撑着活下去,那我最需要的,也许是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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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他。
真的是在商场。
那是五楼与四楼之间的扶梯。
我从四楼上去,他从五楼下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我们靠近、擦肩而过,然后分开、背道而行。
谁也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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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还是住在那个小公寓里,看我们看过的、没看过的、说要看的免费老电影。
有时我会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即便未来什么都买不起也去不起电影院,光但靠人类这百年来拍下的伟大电影,也足以让我不虚此生。
街上还是那么吵,光污染还是那么刺眼,但我已经很少抬头看了。
有的时候我想,其实我们都没有错。只是这世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装不下两个人伟大的爱;又或许太大了,所以两个人渺小的爱显得如此狗屁不如。
雨停的时候,我会站在窗边,望向上城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变得像星星一样遥远——
他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