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瑟瑟笑容淡了几分,道:“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做主。”她想起赶到朔州城外那夜和父亲的谈话与分歧,心中暗道:‘若真是如此,未必不是好事。也许父亲还是把我的话放在了心里,愿意放下长安城,一家人就此在边疆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李银月看赵瑟瑟神色,岔开话题,道:“这卢行舟这能屈能伸的变脸功夫,却是不错,不知道拳脚功夫如何?若是一会他再回来,便让我和他比划比划。”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
李银月道:“你不行。”
司空摘星不服。
赵瑟瑟也道:“你的确不行。”
司空摘星有些怀疑,“难道我比不过陆小凤,比不过你,还比不过一个先锋使?”
李银月道:“这倒不至于,论江湖功夫,他定然不如你,可你是江湖中人。”
司空摘星看了眼她的腰牌,只得叹息,“可惜了。”又打趣李银月道:“不过和一个沙场之人比江湖功夫确实胜之不武。”
伙夫送来了烤过切好的馕饼和半温的羊肉汤。
品春迫不及待地地抓起一块递给赵瑟瑟,然后自己又拿起一个大口吃了起来。
李银月拿过酥软的馕饼,笑道:“我可不止会江湖功夫。”
司空摘星有些不相信,但吃饭大过天,他抓过一个馕饼,一口咬下去,就能轻而易举吃到肉馅。
行军的馕饼本该很硬,就算用火重新烤过也不会很软,但给他们四人的却不算太糟糕,李银月和司空摘星吃过比这还硬的,这不像是久放的,倒像是新鲜出炉……至多是早上做的。
行军途中,怎么可能每日给数万人做馕饼?看伙房今日的情景,也不像是在为后几日的行军做馕饼。
桌上的羊肉汤滋味浓郁,虽然刻意被捞去了羊肉,但也显然不是一般军士的伙食。
但李银月和司空摘星都没有说,从赵瑟瑟操劳疲惫的模样,到伙夫熟练地把几人带到这个角落,她们都知道赵瑟瑟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特殊。
只是半温的羊肉汤和略硬的馕饼,对于身在富贵人家的赵瑟瑟而言,或许已是十分粗糙简陋,她们又何必揭开呢?
赵瑟瑟真的不知这馕饼并非与其他士兵一样的吗?
随军一月有余,她早已习惯馕饼酱菜配肉汤,此时面色柔和,看不出任何不适与逞强,也看不出她对这馕饼特殊的质疑。
前往西州的那一路算不上顺遂,躲躲藏藏,她也吃过再用火烤多久都硬得像吞沙石的馕饼。
虽然那时,这一世没受过多少苦的身子一开始并不适应,腹胀呕吐,食不下咽,但她只想,上一世冷宫里馊饭都吃过,何况这些?如果不去找李承鄞问个清楚,不还是要糊里糊涂地带着全家赴死?
到了军营后的第一天,就有专人做了精细的早食送来,从未来过军中的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直到有一日,她看到了父亲与将士的饭食。
恍惚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却想不清楚,只是心中堵着一口气,请求父亲让伙房不用专门为自己做食物,她可以与其他人一样。
但再次送来的,也仍旧独一份,她心中的烦躁与气闷更甚,于是决定与将士一起到伙房吃。
只可惜,她的特殊在于她的父亲是大将军,这一点一天不变,她在这里就永远特殊。
强行让伙夫给自己普通士兵的伙食?不过是为难一个可怜人而已。
赵瑟瑟明白李银月与司空摘星的眼神,和当时的品春一样,不同的是品春问了出来,而她们出于各自的善意陪同所有其他人一起遮掩着。
她感谢她们的善意,可终究还是失落,她侧头看了看大快朵颐的品春,心中终又轻快了些。忽想到,若是陆小凤和西门庄主在,他们会作何反应?若是裴千倾呢?
赵瑟瑟陷入思绪中。
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下来,只有不远处伙夫忙碌的声音传来,在寂寂如死城的地方,几缕炊烟盈盈升起,米香阵阵。
在下一批充足的粮食到来前,连士兵也吃不到的杂粮粥。
伙夫小步走来,有些踌躇,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句,“小姐,你们可要喝粥?”
赵瑟瑟抬起头,伙夫目光有几分躲闪,他虽然不知道大将军的女儿是不是和那些少爷公子一样在作秀,所以才总要想和将士吃一样的,可是他又听说,就是因为大将军的女儿,许多伤兵和死去将士的家属才能拿到抚恤,没有再被克扣。
他隐隐期待大将军的女儿是不一样的,又有些犯怵后怕,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只愿不会因打破官老爷子女的作秀被迁怒。
在伙夫感觉里令他窒息的安静很漫长,其实也不过一瞬间,赵瑟瑟语气温和,道:“若是不会影响……”
她未说完,伙夫当即道,“不影响。”
赵瑟瑟道:“那就麻烦你了。”
伙夫快步跑了回去,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验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司空摘星和李银月齐刷刷地看向赵瑟瑟,疑惑道:“这么点粥,还分给我们?”
简陋的伙房只摆着几大口铜锅和一些陶锅,怎么看也不够军队分。
赵瑟瑟叹道,“是给胜州城的百姓熬的。”她眼眸一暗,道:“就算加上一些闻风而来的流民,城中百姓如今也不过三百余人,都是些老弱。”
沉默再次席卷四人,偌大一个胜州城,竟只剩下三百余人……
难怪方才他们一路走来,除了几个修缮搬运木料石材的将士,竟一个人都看不到。
李银月也好,司空摘星也好,她们有过赵瑟瑟不曾有的江湖经验,可动辄万银千金的她们,真的如她们所觉得的那样,清楚民生之艰苦吗?她们在此时忽然也开始觉得这馕饼难以下咽。
李银月叹道:“来的路上,我看到不少尸骸。那些突厥人逃跑时,带走了城中的壮劳力……”
她想了想那被驱赶着的皮包着骨的流民,又觉得壮这个字太讽刺。
司空摘星道:“我从突厥来时,看到的也与你所说差不了太多,大军来的急,有的流民四散奔逃,突厥人只顾着逃,倒给了敢逃的人一线生机。”
伙夫端着粥来,品春见几人似乎被定住了,丝毫不奇怪,自己当初知道的时候也这样,甚至更过分些,哭得小姐都吓到了,洪大哥笑她,岂会知道她是为了让小姐分心不要太难过才“彩衣娱亲”。
她嘴里嘟嘟囔囔,手却不停,站起来,接过伙夫手里的粥给几人摆好。
杂粮粥配着咸菜,虽是素食又汤多米少,但整日里吃馕饼,杂粮粥倒成了难得的美味。
对于啃挖野草的城余百姓而言,想必更是如此,以至于让她们此时突然的感叹也变得虚伪。
“胜州城被占领多年,若非突厥人太过残暴,百姓岂会如此。”李银月声音冷了下来,不知是对谁。
家国大义是真,可对于大多数百姓而已,能好好活着谁会去打破安宁的日子呢?
赵瑟瑟语气沉重,“胜州城收复了,但要真正恢复,恐怕还要许多年。”
品春不想看小姐总皱眉头,打岔道:“我呀,还是祈祷派来的新刺史和其他人是个好官,不然,小姐就算过个十年来,怕也还是没好多少。”
赵瑟瑟没听说这次派来的是谁,倒想起了护送军粮和新任官员来的左金吾卫,她也祈祷,祈祷裴照千万不要来。
这时,李银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看向赵瑟瑟,微微抬起手中的小块馕饼,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赵瑟瑟竟有一瞬的恍惚,眸含氤氲,随即这很失礼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一切思索和即将凝结的莫名的眼泪,她慢慢道:“也只是知道而已。”
司空摘星一怔,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善意的遮掩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而他甚至不能与李银月一样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误,第一时间就想掠过这个话题。
他自嘲自叹又喜悦,道:“可惜没有酒,不能敬二位。”
品春左看看又看看,噗嗤笑道:“你们不会是以为小姐不知道这饼是现做的吧?我说刚刚怎么脸色都这么难看,原来是想着怎么不让我们小姐知道‘真相’,哈哈哈。”她拍了拍大腿,连声大笑,道:“难怪之前小姐说江湖是快剑恩仇的时候,你们不同意,原来你们也是/□□/挂铃铛--闹得欢、心里闷。”
赵瑟瑟忙拦住口无遮拦的品春,道:“你现在闹得也挺欢,小心噎着。”她看着李银月和司空摘星,但声音少了几分压抑,笑道:“二位方才的善意,我岂会不知?但更喜如今,互相知之。”
司空摘星朗然笑道:“既然互相知之,又何须替我们辩解?我看品春说的极对,也该敬她一杯……一碗羊肉汤!”
品春仰着下巴,半分客气都无,直接道:“知道就好!”
愉快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太久,裴照来了。
上天显然只听了品春的祈祷,漏了赵瑟瑟。
裴照因看不惯那些疲懒的同僚,和有同样看法的新刺史一起,先带一队人马赶到了胜州,算脚程,应当是出发一两天就与大部队脱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