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父亲为何不曾告诉自己这件事也不过片刻,很快,赵瑟瑟就不由自主想到哥哥一身婚服在花轿里的场景,笑意止不住地从眼中倾露而出。
她还想再问,却见司空摘星闭口不言,身后也没了声音,品春快走两步,挽住赵瑟瑟的手。
前方是一穿软甲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模样俊俏,皮肤白皙得不像常年奔波的将士,倒像长安城内策马悠游的富贵子弟。
但他的确是这次跟随父亲收复失地的将士之一,赵瑟瑟没有仔细打听过他,只是见过几次,大多是擦肩而过地点头致意而已。
唯一算得上见面的,还是在朔州城外的初见。
她夜间才赶到,父亲正在营垒中与都知兵马使商谈,时间算不上久,这位先锋使便是守在营帐外的一员。
那时她还以为这是父亲的亲卫兵。
但逾月以来,赵瑟瑟也大致知道,这六万兵卒的复杂程度并不比朝中派系少。
三万是由名义上属于父亲实际是长久留守朔方的“朔方军”抽调而来,另一半是属于河东的“杂牌军”。
这位先锋使是父亲离开朔方后,才入的朔方军,至于他为什么能顶替亲卫兵,赵瑟瑟不知道是由于父亲的信任、猜忌,还是她也不想去思索的第三个原因。
她的笑意敛了下去,只是习惯性地微笑,守礼地笑。
卢行舟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笑容,在卢家时,每天醒来所见的,无论公卿贵子,还是仆妇婢女,都带着这样的笑。
如果没有听家族的命令入了军中,在战场厮杀,他大概也不会觉得这样的笑有多么虚伪。
他不喜欢赵瑟瑟,却不得不按照家族的意思接近她,而现在,他的厌烦更加一层。
似乎是回到了范阳卢家老宅一般。
卢行舟带着温和的笑容,道:“属下卢行舟,是奉邓都知之命保护小姐。”
赵瑟瑟的拒绝十分干脆,“我并不需要保护,城中事务繁忙,卢将军身居要职,岂能为了我耽误?”
卢行舟不觉得自己可以就此解脱,反而恼怒于她的不识趣。
其实无论赵瑟瑟同意与否,都只会成为他给自己的厌烦找的借口,成为他又一个肯定自己那悲惨人生的理由。
但他现在并没有意识到,也不愿意承认。
卢行舟只是越加恼怒,可他还是得留下,带着一种近乎被侮辱的羞耻感,低下头,“请赵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赵瑟瑟思索片刻,道:“将军不必担忧,邓都知那,我会和他说清楚,不会让你为难。”
卢行舟只是垂眸苦笑,“赵小姐不在军中不知情形,只是属下既为邓都知的军士,都知之命,属下不能违背。”
这人莫不是在嘲讽小姐不知世事艰难,不能理解他们的苦衷?品春憋着一口气,可赵瑟瑟拍着她的手安抚,她只能悄悄瞪着前方这个阻拦她去吃午食的王八蛋。
司空摘星与李银月对视一眼,不欲让赵瑟瑟为难,准备请辞,但李银月才说了个开头,赵瑟瑟便打断了她,对卢行舟道:“真的不会耽误将军的要事?”
卢行舟看着赵瑟瑟,语气恭敬,道:“没有事能比赵小姐更重要。”
司空摘星压笑转头,就看到同样忍得辛苦的李银月,她的手猛地握住腰间的铁牌,力气之大,让司空摘星不禁担心卢行舟若再说些离谱的话,这铁牌一定会被李银月掰断。
赵瑟瑟神色毫无变化,至多是蹙起眉头,她的声音也仍是温和叹息,“虽是如此,可将军身为七品先锋使,瑟瑟无职无品,怎能劳烦?”
卢行舟只当她还在想办法拒绝自己,当即道:“算不得劳烦,但凭小姐驱使。”
赵瑟瑟立即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推辞了,正巧有一事我脱不得身,只得劳烦卢将军。烦请将军将李小姐送来的药材护送到军营中去,交给温夏。”
卢行舟面色一僵,“这恐怕不妥。”
品春抢话道:“有何不妥?你不是说但凭我们小姐驱使吗?”
卢行舟不答,或因想不出,或因一时恼怒,或因品春只不过一个侍女安敢质问他?
又或许三者皆有。
赵瑟瑟看着他,语气平稳但不容置疑,“若没有说得出的缘由,我不便不耽误将军了。”顿了顿,她还是道:“邓都知那,我也会亲自与他说的。”
赵瑟瑟的心软对于卢行舟是赤裸裸的侮辱。
族中旧事翻腾在脑海,他认定了赵瑟瑟的眼神就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睥睨,是看路边的猴戏的戏谑!但,那些主支子弟这般看自己便罢了,赵瑟瑟的父亲不过是一介寒门出身,若非时运好,刚好在陛下大位不稳、四方揭竿的时候出现,怎么可能成为本朝唯一一个名义上拥有军权的辅国大将军,自己又怎会需讨好她!
可是……
卢行舟知道,朔方自赵敬禹被迫隐退到长安,就几乎没有面临过几次战事,为数不多帮助其他军队的征战,浴血对敌的难道只有他一个吗?
不,可是为什么当初的同僚有的只是从小兵变成老兵,而他却成为了先锋使?
因为他是范阳卢氏的人,哪怕只是旁支。
而自从赵敬禹重新拿回对朔方军的掌控权,虽然只是临时的一半的权力,也足以让家族对自己的父母姊妹多有照拂,他还不能和家族翻脸,起码现在不能。
二十六年的屈辱都忍了,又何尝在乎再多几年?
卢行舟的怒火被苦涩与家书中的字句填满,他看着赵瑟瑟,一瞬间的眼神仿佛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但很快又变得端方守礼,“敢问小姐,药材在何处,共有多少?”
赵瑟瑟看着他精彩纷呈的表情,想自己在别人面前时不时也时常这般自以为演得极好?她不知道,只是忽然想到,原来禁锢住自由呼吸的不是长安城高大的城楼,不是诗情画意的亭台楼阁,不是重楼千锁的青鸾殿,而是她们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思绪像冬日的凉风刮过她的经络,眼前似有一瞬清明,但很快又被本能替代,在这个场景下,她还是用自己生来便学习的方式应对。
她微笑着回答,“二十车药材,与十名大夫,都在城中临时的驿站等候。”
“二十车,还有大夫,军中如今有两千余伤兵,这下……”卢行舟的眼睛微红,喃喃自语,又忽然反应过来,十分郑重地抱拳行礼,道:“我们本有些担心小姐的安全,以致方才过于戒备,现在……却是我小人之心了,还请二位原谅。”
他看起来不知道地图的事情,以为司空摘星与李银月是一道的。
一如方才,赵瑟瑟习惯性开始思考卢行舟是谁的人,会和那卢医曹一样是范阳卢氏的人吗?范阳卢氏是徐相的人,可耳闻中徐相的作风不像是会这般做的人……她顿了顿,也是,范阳卢氏百年世家,连皇室都颇有些看不上眼,又怎么可能一整个家族完完全全归于某人麾下呢?
大概也是多头下注吧。
其余三人被卢行舟的行为打了个措手不及,李银月面色不变,只是紧握铁牌的手松了一瞬又很快更大力气地箍住,司空摘星打量了卢行舟几眼,嘴唇紧绷,只有品春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反生出几分愧疚,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赵瑟瑟。
赵瑟瑟停下思索,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她已经配合地表演出感动与愧疚,道:“那便麻烦卢将军了。”
好在卢行舟没有再纠缠,与司空摘星与李银月点头致意后,便干脆离开。
品春嗫着唇,“小姐,我刚刚是不是不该笑他?”
赵瑟瑟笑道:“你觉得卢行舟是什么样的人?”
司空摘星在一旁道:“她肯定觉得这是个俊俏有礼貌,还知错就改的好郎君。”
品春恼道:“我不要和你说话!”
李银月松开了紧握铁牌的手,拍了拍,道:“军中还有此人才,不容易。”
品春一脸茫然,道:“你们是在嘲讽他吧?”说完,她又捂着肚子道:“不管他了,我们能不能先去吃点东西,饿死在伙房门口很丢人的欸!”
正午已过,伙房已经没什么人,馕饼也只剩几个,看到赵瑟瑟带人进来,一个伙夫模样的人小跑过来,熟练地将赵瑟瑟四人带到离伙房稍远一些的院角,“小姐,这边请。”
他们四人围坐在一个瘸腿的桌子旁边,不远处是来回忙碌的几个伙夫,此处打扫得十分干净,半焦的银杏树,萧瑟又好笑。
伙夫道,“小姐,我去烤一烤馕饼,马上就送来。”
品春撑着下巴,“所以,刚刚那个卢行舟真的是在演戏吗?”
赵瑟瑟笑道:“也不全是。虽然接触不多,但既然他来了,说明他这个人急需求名求功,但他又不愿意来,所以他本该直接同意去送药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竟未曾想到这一层。”
品春眨眨眼,道:“可药材是银月姐姐送来的,他送去伤兵营又能如何呢?顶多让那些伤兵对他有个好印象。”
赵瑟瑟道:“这就要看他的手段了。”
品春摇头,又问道:“但为什么说他来了,就是急需求名求功?大将军总不会真的要给小姐从军中选个夫婿?”
话到尾处,她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