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鸣坐在小厅中,手边是热气袅袅的茶,脚前是炉火红艳的火盆。
在他等待的间隙里,有人添茶加碳并无怠慢。
但宋长鸣仍是忍着怒火,觉得宋媮让他等在这里本就是一种怠慢。
宋媮自府外走来,紫衣与青衣女子跟在她身后,分别站在她两边。
宋媮无意与宋长鸣周旋,开门见山道:“陛下重开选秀不可能,借我之手往东宫抬人更不可能,我还是之前的话,族长。”
宋长鸣自然听得出她暗含告诫的语气,也正是因为这份告诫和坚决的拒绝,点燃了一直囤积的怒火,他霍然站起指着宋媮:“不敬长辈!你简直目无尊长!给我跪下!”
“这里不是宋族,也没有列祖牌位,我不会跪的”被他指着的人神色近乎漠然。
“我早先便同您说过,不可贪恋权势,东宫别碰,后宫别碰。
“可您呢?皇后在世时,您便常想送人进宫,我劝您勿如此行事,不仅让皇后寒心,更会惹太子不悦,您不听。
“光是您要往长秋宫送的信件,凡是提及劝皇上纳新人的,在我静安居不知堆了几摞。
“两年前年前太子年及十八,您便急着要往东宫塞人,皇后搬出父亲,您才消停。
“这些还不够,您如今有又私下联合礼部大臣准备以皇室子嗣单薄为由上书陛下重开选秀……”
“宋媮!”宋长鸣恼怒中混杂着惊疑不定,重开选秀之事他的确私下与几个相熟的臣子提过,“你如何知道的?”
宋媮看他一眼,笑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的远比您知道的多。
“这些年您干的荒唐事,我能劝能拦的几个指头就能数清,那些我不曾过问的,我闭上眼塞起耳装作不知的,还有多少?
“买卖官位?走运私盐?敛财行贿?”
宋媮每出一问,宋长鸣脸色就更难看一分,显然知道这些都是,足以被判问斩抄家的大罪。
“族中子弟,欺男霸女、仗势压人者不知凡几,您以为陛下当真不知?不过是看在朝中尚有宋氏贤才的面子上,看在我明威郡公府三代戍边,看在皇后德淑端庄、太子德才兼备上不予追责罢了,但这不是您攘权夺利的盾!”
宋长鸣闻言,虽有几分心虚后怕,但更多则是不以为然:“世家大族延续至今能有几个是干净的?欺压百姓怎么了?贱民不过贱命,死了也就死了……”
“怎么?人字两笔,就您不同,多几笔吗?”宋媮嘲讽道。
“你——”
“罢了。”打断他,宋媮揉着眉心很是乏力的样子,朝青芷道,“送族长回府,莫在我这里冻着了。”
宋长鸣气了这么久,要被人请出去时却突然冷静下来了,他先是横了一眼身旁的青芷,随后看向宋媮,表情诡异:“堂兄对你的栽培果然是白费,早知那时就该让你留在京城自生自灭,不过——”
他话锋一转,仰着头假装望了望四周,“你这病病歪歪的样子估计也是没几年了,可惜这偌大的郡公府到时就归那对母子了——喔,这么多年我都没问过你,深隐居那个,你喊的姑姑,还是母亲啊?”
他夸张的咧着嘴,张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来,自鸣得意的觉得抓住了宋媮的痛脚。
此话一出,紫芸青芷两人同时皱眉,紫芸仍垂着头,青芷却是没忍住抬头隐晦的朝宋长鸣翻了个白眼。
宋媮揉眉心的动作一停,撑着头轻轻垂下眼。
宋长鸣自认达到目的,冷哼一身,仰首挺胸甩袖离开。
青芷才不会真的去送他,她站在原地又朝门边翻了个白眼,才看向宋媮,试探道:“姑娘?”
紫芸接在她后面开口:“小厅寒凉,姑娘要回卧房还是书房?”
“去书房吧。”
屋里烛火已灭,今夜无月。
宋媮躺在床上,每晚睡前她都会提前整理好思绪,绝对不把白天的烦心事带到夜里来,也因此她极少做梦,次日醒来也算神清气爽,今夜好似亦如此,她闭上眼,顺利入睡。
院外隐有欢声笑语,院内月华满地。血从长长的条凳上蜿蜒而下,将趴着的人的一身奴仆旧衣染的不成模样。
她口鼻里不断涌出的血染红下半张脸,黑白散乱的发丝因汗黏在额上,只一双干净的眼睛含泪看着前方。
“砰——砰——砰——”是木杖用力打在肉上的闷响。
宋媮动不了,她竭力想上前,却被人死死按着,只能不断的徒劳地喊:“停下——别打了——停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出府了!”
她伸手揪住宋长缨的衣摆,仰头看着他:“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我会守规矩,我乖乖待在府里!”
“我守规矩,别打了,她会死的……”
慌乱回头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气息奄奄,连头都没力气再抬起的人。
她蓦然提高音量,像是想到了足以说服面前人的理由,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绝望又半含希翼地望着宋长缨:“她真的会死的!她真的会死的!叫他们停下!她会死的——”
宋长缨坐在素舆上,并未理会被她扯皱的衣摆。他高高在上的微低着头,眼底含着当时令她不解的暗芒。
“上位者,你若犯错,必有人代你受过。
“你是兆安郡主,我不罚你,你的嬷嬷却活不了。”
沉重木杖敲出的闷闷响声还在继续,在满院烛火暖黄昏暗下,他忽而笑了,一闪而过的笑意伴随着轻声细语:“记住今天的教训。”
宋媮自榻上霍然而起,屋里无人,寂静的清晨只有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在叫。
天色尚早,连府内女使起身伺候走动的声音也没有。
宋媮木然看了天青色的床帐半晌,直到耳边沉闷声响见她似乎不为所动,不得不偃旗息鼓,才下床洗漱。
宋长缨为她安排了各种课业,时间紧促,她每日卯时便要起床。
春雨微寒,宋媮畏寒,手脚冰凉对她来说却是常事,并非宋长缨故意苛待,只是不够精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