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宸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自己孤身一人熬过了后来许许多多的质疑与绝望,父亲却好像一直都没有变。
在那一刻,在父亲笑容满面地跟已经大学毕业的柳宸说着过一段时间我再带你出去玩的时候,柳宸却只觉得讽刺,心里找不回一点点小时候的那种喜悦。
她不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可能因为“一袋糖果”就开心一整天。
说起来,柳宸一步步走向独立的过程并不怎么健康,这大概也就是后来她遇到越来越多问题的一部分原因吧。
父亲在经历下岗潮之后一门心思要追随“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浪潮,没了稳定的工作后,他沉迷于投资、贷款、创业,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学着积累人脉,交各种各样的朋友,拼命想要证明,他是完全可以凭借自己高超的情商在某个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的。
铁饭碗有什么好的,既然没了,那就应该全力以赴,做好一切的准备去捧金饭碗。
做生意吗,人情往来才是最重要的,个人魅力、家人朋友,一切都可能是生意桌上谈下来项目的筹码。
个人能力倒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能说会道、情商高。
来来来,我给大家唱首歌露一手。
呦呦呦,您家千金这么小就一点也不怯场,有这么出色的能力,未来一定大有可为啊。
欸呀呀,我跟你说啊小伙子,娶妻娶贤,弟妹这么贤惠大方,你有福气啊。
哪里哪里,还得麻烦您未来多提携,多敲打敲打啊。
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柳宸也跟着父亲去过几次这种所谓的人情场合,每次她都窝在角落里吃东西,不怎么说话,她打心底里讨厌这种虚伪。
小孩子的眼光往往最透彻,这一桌人全是在演戏,脸上堆着假笑,恶心透了。
不巧的是,就算一直躲着,柳宸也免不了要被开几句玩笑。什么你爸这么会说,你怎么不随你爸啊,诶呦,你这小孩儿怎么一点都不懂礼貌啊,见到人也不打个招呼什么的。
对,他们把这叫做玩笑。
其实,父亲看似快乐了一段时间,实则最后落了个被时代卷得什么都不剩的结局。
毕竟,在那个时候,真正能把生意做起来的又有几个,最后四处欠债、甚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倒比比皆是。
柳宸有一段时间很明显地感受到,和母亲相处的时候总是少不了挨骂,和父亲的相处过程却总是快快乐乐的。
试想,作为一个小孩子,母亲每天看你不顺眼,最后一边骂你一边糊弄着照顾你。父亲会带你出去玩,玩的过程当然很开心,但是真遇到事了又根本不会管你,你会更喜欢谁?
柳宸当时的答案很笃定,都喜欢。
如果真要分出个高低,前期可能更喜欢父亲一点,因为他有趣又幽默,还会带自己去见识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到了后来,等她发现这种所谓的乐趣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等她真正有问题需要解决的时候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她把这种更喜欢的倾向转向了母亲,因为至少,母亲真的会帮她。
这种挣扎颇有种他们虐我千百遍,我却还是星星眼的意思。
那时,单纯的柳宸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变成父母中间的夹心饼干,两头不是人,这种对于父母单纯的爱却把自己拧成了麻花。
柳宸很小就觉得,在父母眼中,她就是个小麻烦,或者说难听一点,她就是个烦人精,一点也不讨喜。但是因为自己不信邪,再加上铺天盖地的感恩教育,她始终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父母才会这么讨厌自己。
所以她努力懂事、努力乖巧,努力让父母两个人都对自己感到满意,却怎么也做不到。
特别有趣的一件事是,柳宸得到第一次月考成绩的那天,她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母亲。那天好像也是在煤棚门口放自行车的时候,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兴奋,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段对话会像钉子一样死死地嵌在脑子里,想拔也拔不出来。
“今天我们月考成绩出来了。”柳宸兴冲冲地说,说完还停顿了一下。
“你们月考了?我咋都没听你提过。”李梅敷衍道。
“我跟你说过,上周学校组织考试了。”柳宸的兴奋劲儿被浇灭了一点。
“考就考呗,”李梅继续不以为意,“跟我说干吗?”
面对一连串的冷漠,柳宸一开始想要分享的心情消减了大半,但还是强迫自己重新提起精神:“我考了年级第一。”
李梅听见柳宸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慢慢转过头,满脸鄙夷:“就你?!”
是的,她说的是,就你?!
她下意识地觉得柳宸在撒谎,或者根本不可能优秀到取得这样的成绩。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似乎在母亲的眼里,无论柳宸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只要这话是从柳宸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就什么也不是。
她不记得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和母亲的对话是怎么结束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在父母眼里,她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满身缺点、懦弱无能、内向胆小、丝毫上不了台面、不懂事的小孩,一个随时可以踩上两脚、根本不用顾虑感受、什么事都办不好、事事需要操心的烦人精。
但是奇怪的是,如果类似这种对话发生的当时有任何外人在场,母亲的反应就会变得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