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卿却目光沉沉,十分笃定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顾云卿为仙门事务忙得团团转的人是怎么发现这等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但此话的确不假。
少时我和他人比剑回来,身上总是少不了莫名其妙的红痕,沈璧头一回瞧见时急得眼睛都红了,以为我遭人毒手,哭着要去找师父主持公道,我好说歹说安抚了他半天才信我是天生体质特殊,看着吓人却无大事。后来每回比试沈璧都要在场旁观,回去之后必定亲眼检查我身上伤势替我上药。
“师兄不在乎,但我在乎,总要有人心疼师兄的。”
我眨了眨眼,记忆中那个泪眼涟涟的少年就此消散,变成眼前眉目清冷的顾云卿。我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过手腕露出手臂上的伤痕,毫不客气地递到他面前,心道既是他坚持要涂药,我这么做也说不上过分。
顾云卿却未抬一眼,只是启了封口,取了药粉小心翼翼倒在我的伤口上。
顾云卿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落在我的皮肤上撩起一点痒意。
我忍不住蜷起手指,目光落到顾云卿圈住我小臂的手指又飞速移开,思绪如开闸洪水般不由自主地蔓延开来,直到手上一痛,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
顾云卿却已收了手,开始整理药箱。
药瓶被他颠来倒去调换顺序,断断续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待他分门别类重新摆好,咔哒一声合上药箱,冷冷道:“你很关心他。”
我哽了一下,道:“阿璧虽是掌门,但永远是我师弟,师弟出门在外,做师兄的理当关心。”
“江逾白,”顾云卿转过头,眼中似有惊涛骇浪,说话却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那我呢?”
我恍惚半天,顾云卿嘴唇开开合合我却听不进半分,那几个字在我脑海中分分合合,我拼凑半天也不解其意。
这实在怪不得我,顾云卿的神色太过冷肃,枉我阅遍凡间那些情爱话本,也分不清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支吾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你要是也想要花灯,就直说。我又不是小气的人,另做一个送你就是。”
顾云卿却不吃这一套,意有所指地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心脏忽然开始狂跳,干巴巴道:“你,不对,我们,我们不就是契约联姻,名义上的道侣吗?”
顾云卿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缓缓道:“我从未这么想。”
我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闭眼转身快步往屋外走,自言自语道:“嘶——头有些疼,我先回去了,刚才我什么都没听——”
身前忽然拂过如雾如霜的寒气,我本能往后一退,不料那寒气得寸进尺般逼近,我终究还是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我摸了摸发麻的胸口,当机立断恶人先告状:“顾云卿,你挡我路做什么?”
顾云卿眼尾下压,凤目眸色沉沉,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步步将我逼至墙角,淡淡道:“方才若没听见,我可以说到你听见为止。”
我按住他的肩,免得他再近一步,难以置信:“顾云卿,你疯了!”
“是你一直在装作不知,我从未想只与你做貌合神离的名义道侣,”顾云卿目光灼灼,煌煌灯影落在他眼中如一星火光,只需一点风便能燎原,“我跪了七日七夜才求得师父答应促成你我姻缘,怎会甘心止步于此。十四年前,一念坡,桃花树下,我便知此生心中唯江逾白一人。如何,听清楚了吗?”
我别过头,借着昏暗的烛光掩去烧红的脸颊,梗着脖子道:“什么十四年前,什么一念坡,什么树,我不记得了。”
下巴忽然被微凉的指腹捏住,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他的脸上,顾云卿垂着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声音低而轻缓:“那日你卧在桃花树上,梦见了什么?”
我呼吸一促,飞快答道:“什么也没梦见!”
顾云卿不置可否,又抛出一问:“剑谷的事你如何解释?”
好啊,这是不刨根问底不罢休了!
我瞪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随你怎么想。”
“你每回心虚的时候,”压在我唇下的指腹忽然用力,我被迫仰头,和顾云卿鼻尖相对,“都像只炸毛的猫,看似尖牙利嘴,实则——”
顾云卿忽然话音一顿,膝盖抵住我的腿,却不防还是让我在云靴上结结实实落了一个鞋印。
我挑衅地朝他笑了笑,扶玄上下都是出了名的洁癖性子,顾云卿不止一次冷着脸收拾我吃东西时落在桌上的碎渣,如今一尘不染的云靴上落了个鞋印,我不信他不急。
顾云卿神色几变,目光却未偏离分毫,一本正经道:“你若喜欢,多踩几脚也是无妨。”
顾云卿的脸皮当真比城墙还厚。
我无言以对,只好又踩了一脚。
却见他眉头往下一压,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漆色双眸直直望进我眼底。
我心下一惊,若非顾云卿眼中并无战意,我险些就要召出碧霄一剑劈过去。
他徐徐凑近,眼中眸色更深。
我忽然想起有一回误入妖兽洞穴,那妖兽受月圆之夜影响陷入情热正与同族妖□□媾,被我与沈璧碰见。那妖兽的眼神与现在的顾云卿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我想起来了!不就是十四年前小胜了你一场,”我猛地扭过头,鼻尖擦过他冷硬的下颌,“现在能放开我了?”
冷霜的气息微微抽离,顾云卿默了片刻,往后退了几步,神色恢复清明,却仍未有让我走出房门的意思。
“你方才的意思,”我停了停,才忍着羞耻继续道,“是你当年就对我一见钟情了?”
顾云卿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一言难尽地打量了他一番,提醒道:“我那时才十三岁。”
“我也不过十四,年少慕艾,人之常情,”顾云卿顿了顿,反问道,“有何不可?”
我头疼道:“可我们只见过几面。”
顾云卿淡声道:“我天生过目不忘,几面足矣。自一念坡别后我多次想去沧澜寻你,但我知道你除剑与身边之人外万事不过心,唯有成为剑道第一人,我才有被你记住的机会。小白,你若心中无我,我可以等,你我朝夕相处的时日还很长,我不会勉强你。”
顾云卿说完,便静静看着我,好像我不开口,他脚便在此处生了根似的。
平心而论,顾云卿此人虽生性冷淡,但年少成名又姿容绝世,受到不少年轻女修和男修的私下爱慕,便是我也着实欣赏他无双的剑术。
可我从未对他有旁的心思,何况此事事关两派,更要处处慎重。
我倚着墙,叹了口气,道:“顾云卿,你让我好好想想。”
顾云卿也不再作坚持,只说还有事务需要处理,让我早些回去歇息。
我如释重负,朝他摆摆手,抬脚迈出屋子。
“小白。”
我脚步一停,回头幽幽道:“还有什么事?”
他若在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便是拆了这屋子,也要拿碧霄和他打一场。
“我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七。”顾云卿背对烛光站着,地上拉出一道很长的影子,长睫半掩,看不出眼底的情绪,他的声音像是滞涩的冷泉,平白无故让人觉得他此刻很是孤寂。
我干巴巴应了一声,又觉得不忍,再补了一句:“我记住了。”
他眼睫一抬,落寞的眼尾忽然上扬,露出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如冰河解冻,枯木生春,连平直的唇角都轻轻勾起:“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