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燃,”他几乎像在请求,“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一点用都没有?”
我喉咙一紧,冲过去抱住他。
他没还手。他的手垂在一侧,像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力量。
然后他开始哭。
不是嚎啕,也不是抽泣,是那种几乎无声的、整个人泄了气一样的崩塌。他脸埋在我颈窝,一点一点地发抖,眼泪烫得像火,顺着我脖子流下来,打湿衣领。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声音哑得像破碎的琴弦:
“我真的、真的……很想替你撑一点。”
“哪怕只是、把你从沙发上扶起来、把你鞋带系紧一点……”
“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说我爱你,可我连最基本的‘陪着你’都没法做到。”
“你难受的时候,我只能看着。”
“你痛的时候,我只能靠别人转述。”
“你在孕期做噩梦、吐得满地都是的时候,我连翻身看你一眼都得靠人把我转过来。”
“乔燃……”他哽住,“我没用,我真的——没用。”
“对不起……你没能有一个正常的丈夫……”
我把他的头轻轻按进怀里,像护着一个风里飘摇的孩子。他的肌肉在我怀里一寸寸地松垮下去,像溃败了全部支撑。那副强硬、冷静的外壳,终于在这一刻,崩塌得连碎片都不剩。
我甚至听见他牙齿在咬合时轻轻撞了一下。
是那种用尽最后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彻底失态的悲鸣。
我一边抱着他,一边一遍遍地摸他头发、轻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没用。”我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强的人。”
“你不需要证明给我看。我早知道你是我的全部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整个人缩成一个微小的形状,像一滴陷进沙子里的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抱着的不是一个残疾人,不是褚氏集团的董事长,不是褚行昭。
是我丈夫。
是那个只有在我怀里才会哭的男人。
也是我最心疼的、我愿意用命去照顾一辈子的人。
*
剧烈哭泣后,他的身体几乎是瘫软的。
从胸口往下的肌肉像没了支点,全靠特殊的沙发托架和我抱着的手臂维持姿态。他不喜欢这样。他向来要强,连坐轮椅都要坐得最稳、最直,不许别人扶太多,不许姿势不端。
可今晚他没挣扎。他只是靠着我,像孩子一样,把下巴抵在我胸口,小声问我:
“我是不是很丢人?”
我低头亲了亲他眼角,轻轻说:“不,你终于是我丈夫的样子了。”
他愣了下,像不太理解。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划过他鬓角的一撮细汗。
“你一直在给我安排最好的医生、最周到的照护,把每一个细节都打理得像完美剧本。但我最需要的,从来不是你‘安排’的一切。”
“我需要的是你。”
“是你亲口说你疼,是你像今晚这样,终于肯让我看见你怕、你软弱、你不安。”
“你说你做不到抱我、照顾我。可行昭,从我怀孕第一天开始,每一个早晨的营养表、每一次我吐到虚脱你就在门外喊我的声音……我都听得见。”
“你觉得自己不够好,是因为你爱我。”
“而你早就是最好的丈夫了。”
他没动,只是呼吸微微一滞。
我知道他听懂了。
屋子很静,只有空气里飘着一点咸咸的气味,那是他刚才哭出的眼泪干掉之后,混在我衣领里的味道。熟悉,又有一点可怜。
我抱着他,一寸一寸替他把身体托回靠垫上。他没有挣扎,只用眼神看着我,慢慢闭上了眼。
像是终于可以在我面前,卸下所有伪装。
**
孩子出生那天,我剖腹产。
他没能进产房。主治医生担心他情绪波动太大,也担心他身体突发状况。
但我知道,他是在产房外坐了一整夜。
后来我被推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他。
他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衣,披在轮椅上,一只手握着感应遥控器,另一只手垂着,套着皮手套,眼圈红得像刚被风吹过。他看见我时,眼睛一下亮了,像春天刚解冻的湖面。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现在孩子一岁半了。
会叫爸爸,会在他腿上爬,最喜欢晚上让他用眼控仪放动画片给她看。
每当孩子靠在他身边睡着时,他就会静静地盯着她,一盯就是好久,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把她吵醒。
我站在门口看他一遍遍调整投影焦距,用眼睛在屏幕上游移,选一个她爱看的视频。
他还是不能动。不能抱,不能亲手拉她起身。
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安静的父亲。
也是最让我心疼的人。
**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看见他没睡。
他坐在床边,靠着支架,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点倦意。
“你又在想什么?”我轻轻问他。
他摇头不说话,手动不了,就只能靠眼神回答我。
但我知道。
他在想我太辛苦,孩子太闹,他帮不上忙。
他总是在“爱”里先觉亏欠。
可那就是他——褚行昭。
那个在集团动荡时一人镇场,在家却哭着说“我没用”的人。
我俯身亲了他一下,轻声说:“你不用总想怎么补偿我。你就是我选择的那个人。”
“我不缺什么。我有你。”
他没说话,只轻轻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把那些翻涌的情绪都吐干净了。
然后缓缓倚着我,慢慢睡下。
*
爱是什么?
有人说是承诺,有人说是陪伴,有人说是牺牲。
可在我这里,爱是一种持续的自责。
是他把所有事都做到了,还总觉得不够。
是他连坐在轮椅上的姿势都要挺得端正,只因为“不想让我失望”。
是他无法拥抱,却始终用尽力气把我放进生命的最深处。
是他总觉得自己没用,我却从未觉得自己失望。
是他哭得狼狈,瘫软无力,而我看见的是他全部的坦诚。
**
爱,是常觉亏欠。
而我愿意用余生告诉他:
他,从来没有欠我。
他是我此生最笃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