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子本名唤作叶商,平素最是不苟言笑,偏又长了一张长脸,让她更显得难以接近。
比起一个提倡“兼爱”的领导者,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严格执行法令者。
她说起话来总是公事公办,譬如此刻,见到两人向她行礼,她只是微微颔首,也不寒暄,瞥见鄢丰腰间的佩剑,淡淡道:“既然来了,便开始吧。”
鄢丰握紧了剑柄,叶商看她一眼,说:“你回昆山时,尚贤城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今日这样的局面……该在你意料之中。”
鄢丰怔在原地,被刻意遗忘的记忆恍若隔世,直到此刻才随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切,被慢慢唤醒。
叶商擦去溅到脸上的血渍,看向鄢丰,饶有兴味地问:“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钜子问的是哪一件?”
叶商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会儿,才道:“假如你琉璃道心尚在……他们或许就不会死。现在,你后悔吗?还是说……”顿了顿,她凑近了些,紧紧盯着鄢丰的眼睛,好像连她一点儿细微的表情也不愿意错过,“你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呢?”
深深隐藏在心底的恐惧被重新唤起,钻心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鄢丰几乎不能呼吸,可是刀锋还是不断划破她的肌肤,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次又一次被剖开,挤压出更多。
她想说话,可是周遭环境让她根本没有一个说话的机会。
分明是她被锁链紧紧锁住,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不在哭号、嘶喊,向她磕头下跪,谢她、求她,求她……
用她那受尽天道恩赐的琉璃血,救救他们。
救救他们。
鄢丰回过神,对上叶商颇具审视意味的目光。
片刻后,她敛起眼中波澜,不答,只说:“……若能以鄢丰一人之命,换得墨家百姓长安太平,鄢丰……心甘情愿。”
叶商静静听她说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一点儿黑气似有若无地在鄢丰周围闪烁片刻,又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种幻觉。
两人无声对视,一时无话。
半晌,叶商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而道:
“他们那样对你,你便是再不肯帮,也是人之常情。”
鄢丰来不及回答,便被人抱住脚踝。
“鄢丰!你是鄢丰对吗?……鄢丰、鄢丰,你、你救救我,救救我们啊……我们家还有尚未足月的孩子,我妻子她……”
对方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哭号,鄢丰低下头,对上一双穷途末路的绝望眼睛。
那双眼睛,不仅瞳仁隐隐蒙上一层血色,最重要的是他的眼中,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层层叠叠,如蛛网一般,将他的整个眼眶都绑缚起来。
乍然对上这样一双眼睛,鄢丰心尖一颤。
她头一次发现,这些爬满眼眶的红血丝,就好像……
就好像那些本该隐藏在空气中的,因果线。
人的眼中……怎么会有因果线?
“嗤——”
温热的血液溅洒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触感。
叶商眼也不眨地抽出剑,一缕似有若无的魔气在那把象征着墨侠一派至高权力的玄铁长剑上,一闪而过。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死去的入魔者,默了默,说:“我和采春已经在这里整整七天七夜……可是,像这样尚存于世,却注定祸害人间的入魔者,在这城中,还不知凡几。”
听到熟悉的名字,鄢丰抬眸,问:“采春也来了?”
叶商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说:“你来得还算及时,或许你们还能再见上一面。”顿了顿,她移开视线,补充道,“采春或许也想见见你。”
“……什么意思?”
叶商却不再回答,反而招呼温壁月一道离去了。
只有心口那枚墨牌微烫的温度,和叶商的声音一起,随风而逝:
“斩杀魔物,你也有责任。把这里清理干净,再来找我。”
随着他们的离开,尚贤城中忽然变得静默起来,连沙砾在空中飞舞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这座空城中,手按在剑上,茫然呆立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声嘶力竭的求助声猛地惊醒!
鄢丰下意识抽出剑,朝着声音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可是很快,那人便已经率先跑到了她的面前,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朝她飞奔而来!
鄢丰不记得曾经与此人相识,他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准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鄢丰!鄢丰,救命……救救我!”
鄢丰将他再三打量,确认自己确实不认识他。
他也许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过她,又或是曾经见过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思索之间,那人已经死死扣住她的手臂,鄢丰只有一只手臂支撑平衡,被他用力一拽,不由身形一晃。
他却毫无察觉,黑白分明的眼睛昭示着他是这偌大尚贤城中屈指可数的幸存者。
他的情态丝毫不比入魔者好上多少,他看起来怕极了,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不住抽搐着,像是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
“采、采春……采春她——”
听到熟悉的名字,鄢丰不由抬起眼睛。
下一刻,不需要他的解释,一切不言自明。
浓郁的魔气随着一道速度极快的身影在面前一闪而过,鄢丰在混乱中对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睛几乎完全被红色填满,可鄢丰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采春……?”
“救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