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丰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他们恰恰就停留在一棵海棠树下。
这棵海棠树长得很高,恰逢花期,盛放之间,几乎将两个人都掩盖在花下,恬淡的香气将他们整个都包裹起来。
鄢丰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折下一枝来。
“——你想干什么?”
第五昭的声音倏然响起,竟比片刻之前他逼迫她杀了他时还要冷。
鄢丰动作一顿,放下手看向他。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良久,鄢丰长叹一声,像是妥协了什么一般。
在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心魔化作一道显影,在她的叹息声中又轰然散去。
那一刻,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耳边只有心魔消散时的呢喃——
“你的兼爱之道,到底救了谁?”
鄢丰定了定神,再次仰起头,抬手折下一枝新放的棠花。
第五昭的神色变得更差,他眉头紧皱,原本黑白分明的眼中也隐隐染上一点血色,声音不含一点温度地冷笑:“你又想说什么一笔勾销的话吗,鄢丰?”他红着眼睛看着鄢丰低垂的眼睛,咬牙道,“懦弱!就是因为你这样懦弱,昆山才——”
“第五昭。”
鄢丰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说:“你是第五昭,也是阿昭。”
听到“阿昭”这个称呼,第五昭无端更加愤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
“别叫我阿昭!”
鄢丰充耳不闻,退后一步,将手中的海棠枝递到他的面前:
“你和当年那个孩子,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他,声音缓慢,一字一顿:“……你没有做错,就像他也没有做错。错的是我。所以……”她声音一哽,说出最后一句话,“从今天开始,你我之间,最好是……连恨也不再有。”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始至终,需要赎罪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见他迟迟不肯接过,她将那些含苞待放的棠花随手扔在树下的土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如很多年前一样。
“别再跟来。”
鄢丰压下心中的悲痛,不再停留,大步赶往她此行的目的地,墨家。
身后,未及盛放的朵朵棠花,随叹息声落在地上,在这无人问津之地,与那株幼苗一并,零落泥中。
.
墨家近年来愈发式微,领土随着游仕、游侠两派的分裂,进一步缩小了一些。
这本该是鄢丰最熟悉的地方,她入门墨家之后曾在这里居住百年,专研墨法,在游侠一派中甚至颇有名望,在使出“非命”一式之后更是名噪一时,一度成为墨家游侠派最有希望的钜子继承人,游仕一派也因此向她抛来橄榄枝。
所有人都希望她能振兴墨家。
鄢丰仰头看着龙飞凤舞书“墨侠”二字的牌匾,犹豫片刻,还是低下头,将腰间挂着的那枚黑色的腰牌取下来,揣进怀里,方才步入进城。
这是墨家游侠一派的总部,组织的核心人员都聚集在此。
正因为她与游侠派颇有渊源,这场试炼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就能直接开启。
“是鄢丰吗?”
不待鄢丰进门,就有人发现了她,从身后拍拍她的肩膀。
鄢丰回过头,一个面相和善的女子朝她笑了笑:“钜子叫我在这里等你。”
女子名叫温璧月,是最受这代钜子信任的墨家修士。
鄢丰年少在此修行,她也多有照拂。
可是此刻,她显然早听说了鄢丰在昆山入魔屠村的事,和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有些审视意味地打量着她。
她也注意到她腰间没有佩戴令牌,有些欲言又止地问:“你……没带墨牌来吗?”
“带了。”鄢丰知道她要说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枚被保养得很好的墨牌,将它递到温璧月面前,“鄢丰当日为昆山灭门之事,堕入魔道,滥杀无辜,自知辜负了钜子和诸位前辈期望,如今已不配位列墨侠兼士之中。……还请前辈,代钜子之责,收回这枚墨牌吧。”
温璧月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又将它推了回去:“这事本不该由我来办。这些话,还是等你见到钜子,亲口对她说吧。”
鄢丰顿了顿,还是将墨牌收进袖中,点点头:“钜子在哪里?”
“钜子在尚贤城中等你。”
鄢丰蹙眉,犹豫片刻,还是问:“……尚贤城中的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等你到了便知道了。走吧,我们这便启程,去尚贤城。”
说罢,温壁月便不由分说地打开门,带着鄢丰走到传送阵前。
传送阵亮起白色微光,再睁开眼时,便已经来到了尚贤城。
这里已经与鄢丰记忆中的尚贤城完全不同。
眼前还阵阵眩晕着,血腥气却已经扑鼻而来。
鄢丰怔愣地长大眼睛,终于看清面前手执长剑的女子,正利落地将饮尽了鲜血的墨色长剑送入一名布衣的胸膛。
萦回不去的魔气,也随着这一剑形散于空气之中。
听到动静,那身黑色锦袍微微翻动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鄢丰来了,朝她笑着点点头:
“你来了。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