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人从此消失在陈登的生活中,再无音讯,却也以另一种形式深深烙印在陈登的生命中,如影随形,让他永无宁日。
陈登一宿接一宿地做梦,梦见最后那个傍晚,那条小巷,梦见罗誉离开的背影。他在梦里试过无数次,阻止罗誉离开,或者陪着罗誉一起去,最后的结果却都是一样。
就和今晚梦到的一样。
就和现实一样。
过了几年,陈登高中那会儿,有一天那条小街上突然响起了绵密响亮的鞭炮声。小茴饼被警方找回来了,在那天,他被送回了家。茴饼店老板一家在街上点燃了好几大盘一千响的鞭炮,街上的左邻右舍都热情地为他们送上祝福。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小街,持续了很久很久。
陈登穿过鞭炮燃烧后的烟雾,往前走。他远远看见茴饼店老板一家相拥的热泪,也看见送小茴饼回来的警察欣慰的笑容,他跟着笑起来,只是没有停留。
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他不能停下,不敢停下。
他为小茴饼感到高兴,但他不能停下,他害怕停下来就再也笑不出来。他的朋友,罗誉,仍然杳无音讯。多年过去,他的身边,依然空无一人。
得知小茴饼被找回后,他曾抱着热切的希望,期待着再见到罗誉的日子。然而,没有罗誉。
这次警方解救了总共六名孩子,没有罗誉。小茴饼被拐走的时候太小,根本记不清人,甚至都不清楚罗誉也被抓了,更不要说罗誉之后的去向。
警方给出的答复可谓残酷。罗誉这样年纪的小男孩,由于已经记事,容易在被拐后表现出抗拒和叛逆性,这类孩子容易遭到人贩子和买家的虐待,致残和致死都有可能。另一些不易驯服的,可能会被不断倒手转卖,在每一任人贩子和买家手上循环经历虐待和转卖的过程,最终结局……也不会太好。
以陈登对罗誉的了解,很难想象他被驯服的样子,所以结局几乎已经确定了。但这种结局,谁又能接受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永远用一个缥缈的念想吊着,不知尽头。
陈登的家人并不知道,陈登对罗誉的失踪始终无法释怀。他总会想起自己气喘吁吁地奔跑,书包在背后每一次的弹动都和他用力的方向相反,他的腿脚由于高度的紧张和极限的运动而酸软,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里。他恨自己跑得不够快,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快一点,哪怕一点点,或许就能赶上……
办理小茴饼案件的老刑警说的是现实,陈登很清楚,但他不想接受,因为不能接受。罗誉父母的哭声犹在耳边,午夜梦回仍是声声泣血,陈登也不愿意用一个念想让自己在余生中被动等待,那么,就主动做点什么吧。
高考那年,陈登报考了警官学院。
罗誉,希望在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你一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统套房S888。
史蒂文双手抱在胸前,双脚分开站成圆规,脸上是谴责的神情,看着书桌后的路易。“Boss,我需要个解释。”
路易靠在椅背上,搭着扶手,像看着一个撒娇的弟弟,笑着说:“Steven,我只是去吃了顿饭。”
“啊!对对!只是!一顿饭!”史蒂文说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真的,这对话听着真糟糕,就好像自己是被渣男欺骗了的怨妇。他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些?因为曾经有过好多个怨妇和他发生过类似的对话。
“我本来也要吃饭的。你叮嘱过,我不能再蹂躏我的胃了,要我好好吃饭。”
“Louie,我是说过你必须好好吃饭,但是本该跟你一起吃饭的人是我!还记得么?你可怜的、无措的、惊慌的小保镖!”史蒂文试图对自己的老板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份定位,并唤醒某人可能为数不多的良知,为此奋力一搏。
“Steven,所以你吃过晚饭了么?”
“不要妄图打岔,Louie,这是一次正经的谈话!”史蒂文相当崩溃。“我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么?我不理解!你明明那么谨慎,你敏锐的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察觉了陈登有问题,却在明知道他是警察之后,单独和他出去吃饭!并且完全!没有!和我!商量!你甚至都没有通知我!尤其是我们正在被人算计的时候,你却做出了这么鲁莽的行为!Louie,你到底在想什么?”
路易把手肘撑在桌沿,直起身子往前倾,认真地回答史蒂文:“抱歉,兄弟,我让你紧张了。我给你道歉。这个机会有些难得,我没能及时跟你沟通。”他正面的回应让史蒂文的情绪得以获得安抚,不管怎么说,这几句话让史蒂文觉得至少自己混得比那些怨妇还是要好不少的。
路易继续说:“今天和他是偶遇,他还完全不清楚我们的情况,所以我临时做了个决定:试着靠近他,从他身上套取信息。”
“Louie,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我知道,Steven,别激动,相信我,我并没有丧失理智。事实上,今晚这顿饭的确不是全无收获。”
史蒂文余怒未消,他也知道路易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干脆闭嘴,气鼓鼓地坐到了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
路易对史蒂文摊摊手,语气从容淡定:“警方显然已经确认,我们是真正的受害目标,但由于我们换了房间,使得这起案件无法直接查到根源,只能先结案。”
“这些我们昨天就已经知道了,不是么?”史蒂文暴躁地反驳。
“但是你知道吗?陈登提醒我,注意安全。”
“怎么了呢?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警方认定后续还会有针对我们的行动,所以警方现在把我们视为鱼饵。”路易从陈登的一句暗示中,就敏锐地探查到了警方的意图。
“……这样看来,那鱼是大华的。他要赶在我们离境之前对付我们。”作为一个保镖,史蒂文终究对安全话题更有职业敏感性。“可我们之前没有往大华发展过业务,跟这边连接触都很少,会是谁跟我们有仇呢?”
“鱼是大华的,但背后未必没有联邦国的人。我们在联邦的仇人可是一大把。”路易的大局观让他能更全面地分析问题。“之前让你在联邦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在秘密排查‘公司’内部人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问题。帕朗那边还没有异动,不过下个月又是他每年出去度假的行程,到时候对他的监控会更难一些。”
路易“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身在大华真的很不方便,正如史蒂文说的,“公司”之前没有在大华做过任何的部署和发展,如今在这里没有人手,没有渠道,做什么都事倍功半。
路易正沉默,史蒂文从沙发上起身。合众国人身上似乎总有一种独特的乐天和慵懒,这位保镖先生向来不乐意参与老板的脑力劳动。
他解开领口走向浴室,在门口停下来转身又对路易说道:“Louie,这次就算了。我知道你很聪明,可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你是我的老板,我指望着你谋一口饭吃,请不要让我失业。所以,没有下次。”天呐,他觉得自己大度得让自己感动。
正双手握拳撑着下巴思考的路易闻言抬眼看他,回答道:“有句古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史蒂文瞬间感受到了宛如老父亲面对叛逆孩子的糟心:“Louie!我必须提醒你,不要再和那个警察有太多接触。这非常危险!”
路易看着史蒂文,露出促狭的笑意,说:“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来着?那个叫Linda的姑娘教你的?”
史蒂文再度爆炸,抓狂地冲进浴室,再也不想理会这个糟心玩意儿。
浴室门即将被粗暴地摔上时,路易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们或许会有很多次接触他的机会,但是,Steven,要知道,邀请显得足够随意才能让他不至于产生警惕,才有可能更顺利地套取信息,因为一个警察绝不可能偶然地与我们发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