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耕低头看了看赵归梦手中的木匣,抬头对上那双令人心头怒火直涨的眼睛,心中突然顿了半拍,周身泛起冷意,后背唰一下冷汗密布。
戟雪门。
戟雪门的赵归梦。
此刻,孙立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封凭空出现在衙署后院的信、那封写着“夏时远亲启”的信,根本就是赵归梦布的圈套,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孙立耕犹豫了。他看着这个木匣,俨然就是已经点了引线、只待他接手就即刻爆炸的火砲。
可是他刚刚已经夸下海口,两边不仅有他的属下,还有始终在衙署门外不肯离去的百姓。他不愿被人看出自己的胆怯。
他两相为难,混沌的脑袋早已清醒,额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归梦又把木匣朝他送了送,声音关切:“孙大人,怎么不接?”
如果她的眼神没有那么戏谑,她的关切或许能有几分真诚。
孙立耕被架在火上烤,他无法儿了,抹了把汗,装作冷静地吩咐书办把木匣接了过来。
他扭头一看,发现赵归梦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问:“你还要做什么?”
“旁观孙大人升堂啊。”赵归梦理所当然,“孙大人,赶紧的吧。”
孙立耕气短:“你一个女子……”
他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孙大人对我的身份好像很不满?”赵归梦迈上最后一个台阶,平时着他,眼里露出几分刀口剑尖处磨砺而来的锋芒,“不如,随我回京于陛下面前分辩一二?”
孙立耕喉头滚动了几下,拂袖进去。
“升堂!”
两排杀威棒在地面铎铎,衙役们拉长嗓子喊:“升——堂——”
瘦弱妇人面容镇定,眼神中带着超出生死的决心。她长拜三下,额头重重触地,声音喑哑而坚定:“大人,民妇要状告知州大人草菅人命!”
孙立耕胡须抖了抖,强抑怒气:“证据呢?不要再拿那张欠条说事!”
瘦弱妇人的眼神慢慢转向赵归梦,后者望着她,手里稳稳地端着茶盏,笑得梨涡浅浅:“什么欠条?什么契约?这事得先说清楚吧,孙大人?”
妇人干枯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木匣打开,里面还有几层麻布,像剥蒜一样层层揭开,露出一张泛着毛边的黄色宣纸。
妇人掌心朝上,托着宣纸,这张薄薄的纸颤颤巍巍,可她双手手背青筋暴起,仿佛托着小山一般沉重的东西。
书办取了宣纸,孙立耕横了他一眼,显然不愿沾手。书办便转而递给赵归梦。
赵归梦伸手接过那毛糙的宣纸,上面只寥寥两行字。字迹潦草,勉力能认:今有农妇王氏,借徐允则二十两银,以供家女赴秀坊学艺。
立欠条人旁边是一个暗红的手掌印。除此之外,没有欠款日期,也没有立条人的签名。总之,哪怕这是一张真的欠条,也相当敷衍了。
那瘦弱妇人见她接了,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她不再跪拜孙立耕,转而朝向坐在旁边的赵归梦,话未出口,泪已涌出。好不容易找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的,像风中一缕不甘的幽魂在喊冤:“不是我找他借钱啊……不是啊……是他、是徐大人说有绣坊娘子收徒,我给了他二十两,那是我给我女儿的学费,是我们一家省吃俭用两年才有的二十两!他收了我的钱,带走了我的女儿,反而说我接他的钱!说我女儿跑了……”
她的声音浸着泪水,愈发沉闷,喘不过气。她张开干枯的五指用力地按住沉重的胸口,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忽重忽轻,仿佛高烧的人被泡在冰水里:“我的月儿,那年才十三岁!我跟他爹卖了大半辈子的豆腐,都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们都舍不得吃,她见我们舍不得吃,她也不肯吃。
徐大人说他的秀坊里多的是这么大的绣娘。我和她爹还去看了,这才相信他!才去了一个月,秀坊里就来人说我家月儿吃不得苦,跟人跑了!他们胡说,我家月儿最能吃苦,每天天不亮陪着我们起来磨豆腐。做豆腐多难啊,豆子一遍一遍地泡水,一遍一遍地研磨,月儿从没说过一个苦字……”
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很是刺耳。孙立耕不耐烦拧眉:“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车轱辘话,赵门使,你不要耽误我的时间!无凭无据,这等刁民攀咬徐大人,必得好好惩治!”
他开口的瞬间,赵归梦的眼神凌厉如刃。下一瞬,她眨了下眼睛,眼神慢悠悠地落在公案上的木匣,说:“证据就在那里面,孙大人,你不敢看吗?”
孙立耕确实不敢看,尤其是赵归梦越催他打开,他就越觉得里面有鬼。手心出汗,他缓慢地按住木匣,心中却在想着如何拖延。
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俯身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大人,少卿大人回来了。”
“既然回来,就赶紧请他进来,嘀嘀咕咕做什么呢?”孙立耕心头火起,看谁都不顺眼。
衙役面色不很好看:“带回来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孙立耕抬头看向外面。
外面涌起一阵喧闹,惊呼声传入衙门。
“不去看看吗,孙大人?”赵归梦见他凳子上仿佛长了刺,坐立不安,笑得不怀好意。
孙立耕心中七上八下,到底忍不住起身朝外走去。
衙署大门外,围了一大圈百姓。窸窸窣窣的感叹声、羡慕声、诘问声,不绝于耳。孙立耕看不见圈里被包围的人,怒道:“都给本官让开!”
不用他吩咐,几个衙役也驱散了一些百姓,让围观的圆圈变成了个半圆。
圈里的人和东西都露了出来。
正前方,是一身绯色官袍的夏时远。他身后五六名衙役抬着金灿灿的桌椅,捧着亮闪闪的文房四宝。
“少卿大人?”孙立耕看着这个长身玉立的年青人,真诚地疑惑道:“这些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