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与日子太相似,像煮得过透的莲子,没咸没淡,舌尖一抵就全化了,夹一颗细品和舀一勺囫囵没有区别。只有在换季的时候,譬如眼下,冬春交替,夏意偶尔汹涌,天气诡变,才让人觉得像咬到了什么,脆生生的,要咀嚼。
最近每天早晨,盛放都要花十来分钟,搂着寒凉的胳膊,估计正午的温度,常常失败,结果不是缩在课桌上冷得发抖,就是热到没衣服可脱。
但这是所有来自生活的为难之中,最礼貌的一种。
她今天在校服里面穿了最遮胸和臀部的垂式卫衣。领口大,脱掉校服的话,可以显得她肩膀瘦小。校裤太肥,所以她周末找了裁缝,把裤腿修窄修短,露出了一节脚踝。
她穿上后就对自己懊恼。腿上那一段皮肤早就被晒得棕油油的了,像老人咧开嘴时的豁牙齿——倒不如别笑。
盛放也倒不如什么都别做。
正午阳光把卫衣帽子烤出熏味,不出意外的,她今天又挑错衣服了。
这时段于奶茶店而言是订单高峰期。盛放排了十分钟的队伍,又等了十五分钟,期间几次想开口催单,话在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经意地听前排的女生聊天,显然,她们是续着前夜的话题。
讲到不可喧哗的私密,经常要左顾右盼,打在手机备忘录里,再捂着嘴,用亮晶晶的眼睛示意。
无数个夜晚的聊天气泡是在写信,白日拉拉手、靠靠肩的亲昵是在签收。高中生的友情像刺绣,漂亮的其实是针法。而盛放连穿线都不会。
手机震动,林辜月发来消息:“到了吗?”
盛放的眉毛也开始发烫。眼睛闭上,光透进来,看见一片沉沉的红色。
她要和她一起跳舞了。在镜子前。
店员喊她的订单号,同时,学校的午休预备铃隐约响起,她匆忙忙地从店员手里接过两袋子奶茶往校门口方向飞奔。
脚上的运动鞋买小了,她不好意思和店员说拿错尺码了,只能买单。平时走路尚可忍受,跑起步来却顶得她的脚指头生疼。
她赶在门口保安关上门前,侧身进了大门。
盛放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正站在边上的班主任。
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训话,没收所有奶茶,要求写八百字的检讨。
“如果在门口的不是我,而是教导主任,你就要被全年段通报批评,而不是写检讨这么简单了,知不知道?这几杯都是买给班上同学的?有哪些人?”
她揉搓着笔身上的橡胶,死盯着方格纸上的最后一行字,说:“我自己要请同学的,他们不知情。”
盛放给话剧社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买了一杯四季春茶。
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偏好,所以选择了最有大众适口性并且相对便宜的基础款。
班主任冷哼,嘴缝中飘出一缕陈茶气,带着口腔的酸味。她忽然精神了。
“年纪小小,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倒是爱琢磨人情世故,有用吗?你这是在请客还是在上供?”
盛放不说话,落笔的力道越来越重。
班主任继续道:“或者有个更好听的名字,自作多情和自欺欺人。真是没感动到神灵,光感动了自己。他们难道会在意你在这里写检讨吗?“
她看着方格纸上的字,忽然忘了写到哪里,目光盘踞半晌,只有一种观望、再观望的感觉。办公室里的风扇把脸吹出盐,胶黏发痒,盛放打了个喷嚏,心道看来今天的衣服其实算穿对了。
这个想法刚飘出来,老师就关掉了风扇。空气慢慢地热了,她的后背敷出一层汗。
盛放很久没这么想笑。
继续写。算了,她现在只知道中指上的茧有一点痛。
盛放写检讨总共只用二十分钟,她交给班主任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写检讨这一项特长。
出了门,某个老师的孩子从她身边呼啸地跑过,嘴里嚷着毫无语义的怪话。
盛放心里一跳,大脑打了个顿,几秒后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是在喊动画片里的招式。
冷箭热枪脱口,射进空气中,而盛放就是空气。
她无法再平静了。脚趾和手茧还在痛。
盛放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会跳舞,理由寒酸。
小升初,她一边发育一边发福,身形渐宽。开学后,老师让他们填写特长。许俊杰和她分在不同的班级,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他们班的表格,成天在走廊上追着她跑,在每一个路过的陌生同学面前,重复喊“死肥猪来跳个舞”。
盛放始终不懂猪这个动物如何演变成调情的词语,意味着亲昵和宠爱。那些被叫“小猪”的漂亮的人们,其实没有一个真的像猪。
对于这件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步伐快一点,以及闭紧嘴巴。
所以,记叙文考试,她匆忙捏造了一个从自卑到自信的假故事,恰好对了改卷老师的口味,被选作年段范文之一,打完电子版,鼠标在“发送”上犹豫良久,没点下去。
那是她初中三年里唯一的一篇高分作文,但盛放不后悔。
没人在走廊上理许俊杰,他自讨没趣,很快地找到别的目标,开始带着一群男生欺负一个脑损伤的同学。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其实是校领导的侄子。
他们把人推进厕所里,指令他从他们胯裆下爬过去。闹得久了,也传得远了。哪怕公立校讲究程序,不好退学,但清理起来也不含糊。
有家人管的花高价择校费转学去私立初中,从头开始;没家人管的譬如许俊杰,听说再也没有念书了。
许俊杰离校的时候,路过盛放的班级,看到她了,迅速地瞥开。整张脸阴沉到地底里,忘记翻白眼。
盛放没有感到痛快,只觉得这份惩罚不仅太迟,而且和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