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温澜大声朗诵郑克的文章,笑话郑克是文青,写的东西矫情得酸掉牙。其中一句是:“也许生活在茧里的我们,只会在这样的瞬间,触到了命运的边界,知道生活的轨迹是无数个分别与相遇驶过的车辙。”
林辜月的眼泪掉到电话筒上。她也没懂自己怎么才哭。
身体的发育比心智的更明显。六年级的体检,林辜月比沈嘉越整整高了七厘米。沈嘉越挫败至极,脸缩进围巾里,又矮两厘米。林辜月当然很得意,故意用慈爱的语气,称他是“弟弟”。
“走开啊你,再乱说,你今年生日礼物我不送了。”
“随便。我已经没那么喜欢过生日了。”
“……你说,叶限今年还会在我们的生日寄礼物来吗?”
“他会。”
“他以为自己是谁?圣诞老人?”
“对啊,上天怜悯你小小年纪不再童真地相信圣诞老人,便派来了叶限。”
“烦死人了。”
“对啊,烦死人了。”
“不对不对,我想说的是,冷死人了。”
云江今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十二月初的空气夹着寒霜,一口气顶多吸到鼻腔,到肺里就有些冷冽的刺痛。
生日那天,她果然在家门口收到了一个快递。她把盒子丢进床头的抽屉里。里面还放着另一个类似大小的盒子,没有拆封过。沈嘉越的生日,也同样以这种形式收到了礼物。
寄件地址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快递单上,两年了,他们都没有回礼。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几棵梅花树零落地立在雪中,远远看去,像熬夜太久后眼睛里蔓开的红血丝。雪花簇簇地落在林辜月的黑色羽绒服上,转瞬即融。每年冬天旅行都见惯了,她早已不会兴奋地对着雪花惊叹:“这居然和图画本里一模一样!”
她没有留情,踩着前人夯实的雪径前行,脚步落下,积雪和枯枝发出脆响。走了许久,双腿酸软得不得不停下,她顿了顿步伐,脱下手套,从兜里掏出手机。
手机不知何时被冻得关机,反反复复试弄许久,终于看见OPPO四个蓝色的字母跳出。
那阵子,音乐手机的广告铺天盖地,哪里都能见到戴着耳机的女孩一边骑单车一边哼歌。在她又一次取得期末考全班第一后,妈妈送给她这一部手机。沈言冰和沈言清好羡慕,林辜月笑着说这叫会唱歌的手铐。不过她们用她的手机高高兴兴地自拍去了,没有听清。
林辜月和她们差不多,也小小地沉迷并热衷新手机的拍照功能。可惜雪停了,她错过了雪花落进梅花枝里“故穿庭树作飞花”的景象,只好作罢。
再走了两步,意外出现了一片未被人踩过的雪,像一张刚铺开的白纸。林辜月摊开双臂,直直躺下,雪层沁进头发里,额前的洒着的阳光温度正好。
她微微眯着眼睛,阳光晕成一竖竖细条,即使如此,依旧灿烂。
她想起一年级的寒假,大家一起去了北海道。那天在美瑛,看完白金瀑布,他们随意找了个居酒屋。吃完饭,电视机在回播棒球比赛,大人的口舌和香烟都热闹。她一个人溜到后院,夹道空空荡荡,好像舔得很干净的薯片桶。她一会儿想着草莓兔的新冒险,一会儿发呆。等到回神,大家都不在了。
她在大街上到处找不到人影。没有手套和围巾,冻得迈不开腿,便找了个墙根坐下,抱着膝盖,等爸妈来接她。
林辜月在脑海里给自己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原本想壮胆,但讲到那个小女孩冻死在那个寂寞的雪夜里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眼泪鼻涕被寒气凝住,脸颊生疼。
“我来了。”
是叶限。
林辜月哭到头晕,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他,路灯照耀着飘落的白雪,在他身后翩翩纷飞。
“我没有吹火柴啊。”
她稀里糊涂地说道。
叶限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雪,把自己手套和围巾脱掉给她戴上,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回家。”
回去后,林辜月被妈妈臭骂了一顿,委屈得又红了眼眶。叶限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逗她笑。
林辜月一直觉得,叶限就是这样的人——在海边,就如海一般,在雪里,就如雪一般,若是在昏黑的夜路上,那便如指明的路灯一般。
她想,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的为他的不告而别生气了吧。大概,沈嘉越也是。
他们实在无法说出叶限一句不好。
两分钟后,太阳被一片浓厚的云遮住,林辜月起身掩紧了围巾,重新戴好手套离去,留下身后凌乱破碎的雪地。
不知是天气太冷乐意出门的人少,还是因为这次住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和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妈妈说的便利店。
收银台的旁边,有一整架子的邮局发行的明信片和贺卡,她想了想,随便拿了一张明信片,和面包牛奶一起结账。
“见字如面。今天好像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我吃了很不错的铜锅涮羊肉。很久没有为了吃饭排队过,要排两个小时。爸爸妈妈早就不耐烦地回去吃酒店餐厅了,是我一个人吃的。真好吃,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好吃。羊油在清汤里好眩晕。
“北京真大,世界真大,我走过的路,感受过的天气,不知是否也曾经有人在类似的时刻,崩溃地大哭,或者甜蜜地微笑过。于是我在想,假如今天走过的那条路发生过什么泣血般的故事,我就那么轻易地,走过了对别人来说很艰难的路,这种毫不知情的平淡心情,算不算是一种傲慢。
“或者说路过,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看吧,世界真的很大,大到我无迹可循故事中曾经有过的点点滴滴。
“另外,竟然在酒店的电视上看到小时候最爱看的那部动画片。好多正片剧情甜美热血的动画都喜欢用悲伤的歌曲作为ED,整个氛围被烘托得趋近于游乐园关门的散场时间。我在假期末的晚饭吃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哦忘了,我已经不爱吃糖醋排骨了。 ”
握着笔悬了许久,写不出收信人的名字,也写不出落款。
林辜月捏起明信片,把这段字又看了一遍,脑袋里突然冒出温澜对郑克写的文章的评价。她们之后才知道,原来郑克的爷爷、叔叔在那阵子接连去世。尽管郑克并不在意,温澜还是道歉到了今天。
她叹口气,把明信片放进了行李箱里折好的衣服中,不打算让任何人看见。
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才看到,她的笔锋劲透过薄薄的纸片,在人造皮革的桌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不过,应该一会儿就没了。
和所有路过的人,发生过的故事一样。
总之,就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