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林辜月第一个到班,望了眼教室后方的钟,离同学们陆陆续续到来还早。她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碰到刘老师。
林辜月一时尴尬,差点下意识转身回去,然而刘老师显然对先前的对话未多在意,喊她跟去办公室,递了一叠纸,简单交代道:“帮我交给课代表登记成绩,然后告诉她,今天的语文课我去进修,和明天的体育课对调。”
“好的,老师。”
林辜月轻声应了句,礼貌而郑重地双手接过——再没有纪律的学生,一旦被老师托付任务,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忠诚。更何况,当她低头一看,竟发现这叠纸是批改好的作文——刘老师之前说过,只要她这次写得足够出色,参赛名额就会给她。
昨夜林辜月可都和稻草人商量好了要写什么呢,就写破旧、被人遗忘的公园。
她一出教室就迫不及待地提前翻到自己的作文,提前看成绩。
刹那间,她的指尖发凉。
一个鲜红的、尖锐的“良+”。
其中一句她自以为精妙的设计——“她的眼泪滑到瘦削的脸颊上,像梨涡的阴影,她仿佛在喜悦地笑”,被打了两个硕大的问号。
难怪刘老师刚刚什么也不对她说。
林辜月怔怔地看了很久,才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个评分对上号。讶然失笑,这是第一次,她的作文没有任何卷面评分以外的讨论,没有修正和讲解,而是很直接客观的否定。也是第一次,她忍不住怀疑朱老师从前的赞赏,究竟是溺爱还是理性的评价。
她的文字不再被期待。她的全力以赴,热爱与骄傲,泯然众人。她变成一个被打开木塞、掏空信笺的漂流瓶,所谓的“现实”吸进去灌进去。她一点点沉底。
“辜月?”
叶限出现在她面前。
她被浪推向岸边。
叶限带她去没人的画室。
林辜月左看右望,摸摸木质画架,又摸摸白色石膏。
锁门声响起的一刻,她的眼泪也掉下来。
叶限没说话,只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林辜月嚎啕大哭。
这段时间,她仿佛被丢进巫婆的乱粥里,糊里糊涂地翻滚炖煮,被不对味的调料缠裹,和吊诡的食材纠缠,沉在锅底,连冒泡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无声煎熬。那个“良”字,凄凉得像一口锅盖,死死扣在头顶。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放肆地流了多少眼泪。她也只能哭,哭到叶限和地板都在眼前起起伏伏。
她得空还抽噎地问几点了,听到还有十五分钟开始早读,手指比“二”,示意最后再哭两分钟。
叶限无奈地笑:“流眼泪也给自己定时吗?”
林辜月摇头又点头。
叶限说:“我不会提醒你,哭吧,没事。”
眼泪是情绪的颜料,流出去,人就褪了色;悲伤在脸上雕刻出匠气,一动不动,一丝不苟;林辜月也变作张着嘴,睁着白眼的人像雕塑。
她指着自己,指着大卫的头:“叶限,我和他一样啊。”
“哪里一样?”
“好吧,不一样,我大放厥词了。他出自米开朗基罗,我出自玛利亚。”
叶限微一偏头:“玛利亚?”
林辜月的眼泪刹住,吸吸鼻子。心里叹气,有点安心。至少叶限完全不知道这个外号,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带泥的笑话。这牵强地算近日难得的好事情。
“说错了,出自林辜月。”
叶限夸张哄道:“那岂不是杰作?”
“普通的作。”
“难道还不好吗?”
“很一般。”
“我觉得很好。”
“只有你和朱老师那么觉得。”
她自暴自弃地对答如流。
叶限认真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什么。林辜月把睫毛上的泪水用手背揩掉,眼尾拖出一条湿痕,低下头:“我当然明白应该要自信,但我现在做不到。”摸过石膏的手指粘上白灰,窝在膝盖,像一巢永远孵不出来的蛋。
“是我可以帮你一起解决的事情吗?”
“……不是。”
“靠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解决吗?”
“不懂,也许,我不知道,应该也不能。”
“辜月。”叶限很轻很轻地,隔着林辜月哭散的头发点了点她的耳尖,“你相不相信我?”
林辜月抬眼,眼泪又不小心滑了一滴,叶限安静地把纸巾递给她。
“我相信你。”
“而我相信你。所以总的来说,你相信你自己。”
林辜月忽然笑了,泪水在弯起来的眼缝里莹莹闪烁:“你真是天才。”
“你听懂了,所以你也是天才啊。”
“我是吗?”
“当然。”
叶限又递给她一张纸巾,林辜月猛擤鼻涕,轰隆一声响破天花板。两个人愣了愣,笑得颠破逻辑。
回教学楼的路上,叶限说:“辜月,一直没和你说,我最羡慕你的一件事是,你有一个铁盒藏着许多你认为珍贵的东西。”
“这有什么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