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神态面对朱老师,很像拼写考试时在犹豫要不要给“英”加上后鼻音。她在思考,这算不算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打击,但最近发生太多事,难过也变得迟疑起来。她的心有一点沉重,但不懂是因为作文,还是因为叶限、方爷爷、时洇的书包,或者单纯只是发觉自己的身体成长了,身上这条很喜欢的缝着木星图案的牛仔裤把小腹勒出深红齿痕,麻绳捆绑一样,应当是最后一次穿了。
脑子太乱了,所以她也没办法判断朱老师现在不说话,究竟是失望所以晾着她,还是好心地让她一个人平静。过了一会儿,朱老师问她好点没有。林辜月才流下眼泪,暗骂自己怎么可以把老师想成功利的人。无论哪个方面,她都太对不起老师了。
朱老师把她搂在怀里,肚子把天蓝色的长裙描出山的宛转,太温柔了,还没有到要顶破什么的意思,靠在林辜月的后腰。林辜月站得很小心,就像身后是一大筐鸡蛋。
她没有对她说“不哭,再接再厉”,而是说“这样的比赛喜欢真情流露,你的童话风虚构可能太多了,当然是优点,但或许评委还是偏爱纯记叙。”
这时候朱老师没有告诉她,其他优秀作文里的真情流露也常是虚构的。林辜月很感激,这对她而言是真正的善举。
“我会继续努力的。争取下次能过初赛。”她声音沙哑。
“辜月,听说家里人想让你转学了。”连朱老师都要说这些。
“是。”
林辜月也忘记被爸妈念过几次,但心里认定了不可能发生,所以没和任何人说,自己也从不额外遐想。桦北太好了,她找不到任何离开这个地方的理由。她甚至希望,可以直升桦北的初中部,继续和现在的同学们继续在一起。
“但你不想见见那些人吗?”
“谁?”
“那些在你最擅长的领域发挥得如此出色的人。”
林辜月有一种发烧的感觉,头晕晕的,脖子烫烫的。又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些年的记忆变成年轮盘在她的太阳穴上,再飞旋着离开。一切都是那么清明。心斋坐忘,从国学课上学来的模拟孔孟入定却是出于俗气的攀比心。她不脱俗,她不高尚,她好痛恨自己。
“你的才华应该展现在更大的舞台上,你写的文字,应该要给更多人看。”
多么诱人的条件。她都分不清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是朱老师,还是心底的自己。
“但我不可以因为想赢,想被更多人夸奖,就不和大家在学校做家人了。时洇睡不着时喜欢和我说悄悄话的。”她捏着裤边,更喘不上气了,“方爷爷才去世,晓琪每天都在哭。李凯一和时洇吵架就要找我聊天。他们还总打赌,如果没有我当输家,就会谁都不服输地继续吵。还有老师你……太辛苦了……”
“你没有抛弃谁,你只是在飞啊。”朱老师把她翻一面,掀起她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比起你和我同甘共苦,我更想你未来某天念感谢名单时里面有我的名字。我可有着比你还要大的虚荣心呢,我可恶吗?”
林辜月的悲伤像鼻涕泡一样破了,嘴角露出两个对仗的逗号。
“不可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老师。”
“那你可恶吗?”
林辜月愣愣,终于摇头。
“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语文科代表。”
朱老师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飞吧。”
在林辜月走出朱老师的办公室的隔周,转学手续就办好了。很飞快,新世纪的更新换代一向如此,生活变成科技下的蒙太奇。
云江每次入夏前都要下好几场大雨,整座城就像是一张反复浇湿又晾干的纸,泡泡胀胀,一摸还会掉屑。林辜月在桦北的最后一节体育课意料之内地没有上成功。班级同学玩围棋和转呼啦圈,她和时洇坐在图书角旁边假装看《三国演义》。
时洇对她要转学去市一的消息,一直没有太大反应,把偷渡进校园的蚕豆藏在书后放进嘴里:“看来我的第六感真的蛮准的。”
“这都能猜到吗?”
“对啊,”时洇晃着腿,又吃进一粒蚕豆,讲无情的话和嚼零食一样天真,“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走,走南闯北的走,远走高飞的走,走为上策的走。天呐,我连用三个成语。”
林辜月假装没被刺痛:“可惜我以为会一直和你在桦北,至少到十五岁。我们中考的时候是十五岁吗?”
时洇把包装袋里的全部残渣倒进喉咙,呛到,佝着背咳嗽。林辜月有一点别扭,却在她抬头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捺掉她酒窝下面的碎屑。
“是。但我刚刚不是想说我会讨厌你。”时洇的小羊腮一鼓一鼓。
林辜月轻轻锤了一下她的膝盖:“差点就在误会你想那么说,因为我怕会忘记你,把你的名字和你家的电话抄在《龙文鞭影》和《论语》的封底,但你一点难过都没有。好像准备再也不和我当朋友了。”
“超难过的,等你走了我可能会在被窝里偷偷哭。”
“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说假话。”
“林辜月怎么就算生气,表情也顶多像在背课文。”
“是写奥数才对吧。”
时洇一副观察过林辜月千百次的学究模样,很自信道:“你要相信其实你对数学是有一种很了不得的征服欲的。”
“你看,你又故意扯开话题了。我跟你之间,总是你说更多肉麻话,但其实是我更把你当朋友。”
“你瞒着我重读了一年级吗?真小气。一年级的时候你也不见得会这么说。”
林辜月不理,大步去书包柜,抱着一个纸袋回来:“我送你的礼物。”
“啊,什么呀。”
时洇的手探到一个刺绣图案,看清了是她喜欢的小飞象,一整个把象鼻拎起来,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深蓝色的书包。
“等用旧以后你就放心地丢掉吧,我会一直送你新的书包。这次太匆忙,但下次一定会找秀珠女士在上面帮忙绣你的名字。”
林辜月很英雄主义地咧嘴笑,幼稚极了。
如果现在是深夜,她们在宿舍的小床上就好了。时洇默默地想。心底含的泪快涌到眼眶了。她去挠林辜月的肚子:“好吧。其实刚刚一些是反话。”
“哪一部分?”
林辜月没见到她有多感动,不算满意,轻轻“哼”了一声。
时洇大笑地抱住她的腰,泪眼也藏起来。
“我们没有一个住在查令14号街,一个住在纽约,所以不会再也见不到的,对吗?”她又像问又像说。
时洇根本没印象这个联想出自哪里,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听懂林辜月红皮蛋壳似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