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冲着她笑,伸手把她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擦干净了。
温澜和林爷爷聊身体和麻将牌,和林爸爸、林妈妈聊自己的学业,时不时再把她父亲温伯伯搬出来揶揄几句,熟练地把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哄得高高兴兴,妥妥帖帖。
林辜月除外。
她在想现在离五一放假还有多远。
中途,林妈妈古怪地看了过来,敛了嘴角说出来的话又把她煎了一遍。
“辜月越长大越没有喜气了。”
温澜睁睁眼,捏捏林辜月的脸蛋:“挺好的呀,是不是学习有点累了呢。”她放下碗筷,夸张而又神秘地用食指点着空气,“阿姨,您不知道,现在就连小学生也都可辛苦了。”
林妈妈冷笑:“市一小的应该是辛苦,桦北的就不知道了。辜月刚刚从哪里玩完回来,又是嘉越家吗?那嘉越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参加东湖区的英语演讲拿了第一名?”
“告诉了。”
“那你怎么想?”
“我也会努力的。”
“东湖区的比赛那也得是东湖区的学生才能参加吧,你应该怎么努力?”
“总之会努力。”
讲市一小和沈嘉越,阴阳怪气,苍白的承诺,她和父母的沟通从很久以前就变成了这样,像腌一条鱼或者一颗梅子,有得当的流程和千篇一律的味道。那么,接下来她应当再随意地扯谎挪开话题。
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嘉越还和我说了,叶限家出了点事,要搬家了。”
林妈妈的眼神飞快地扫向林爸爸,又掷向她:“嘉越和你说了?说到哪儿了?”
“他们家……欠了别人很多钱。”
“哈哈,别人。但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大人的事情小孩的事情,不都是一家人的事情。我跟你说,沈家肯定也恨死叶家,不然不会和小孩讲这些。”
“你和爸爸没事吧?”
林爸爸抢先开口:“没什么事,也不关你的事。”他放下筷子站起来,“你只要考虑好什么时候转学再告诉我就行,最迟这个月末,趁着开学不算久,方便你适应。”
温澜看看林妈妈和林爸爸痛快淋漓的背影,又看看哑口无言的林辜月,轻轻地叹口气。
“好多菜还没吃完呢。不过算了,都凉了。”
“中考复习难吗?”
林辜月看向温澜比小学时还短的头发,抿了口牛奶。她吃饭有个奇怪的习惯,不爱配汤,只爱配牛奶。
“难呀。”
“好辛苦哦。但你应该没问题,我爸妈都说你成绩好好,能考上一中。”
“你真的在意并且明白中考有多辛苦和考上一中意味着什么吗,还是只是因为大人都那么说,你没话找话,就觉得也应该这么恭维我?”
“姐姐,‘恭维’这个词不好。”
至少不应该用在林辜月对温澜。
“抱歉。”温澜摸摸林辜月的脑袋,缓和了语气,“你最近一定也努力学习了,那句话不是敷衍你妈妈的。”
林辜月垂下睫毛,一字一字,轻轻道:“姐姐,我真的认真学奥数了,也认真学英语了。我每次考试都能考班级前三名。”
“但你不知道怎样在东湖区的英语演讲上拿第一名,也不知道怎么现在就升到奥数课的甲班。”
“姐姐,我在桦北上学,就一定永远没有嘉越厉害吗?”
林辜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有懦弱地流眼泪。
“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在这三年里,是有多拼命读书,才学成今天这样,才敢告诉别人我要考一中。”温澜夹了一口豆腐,也没放进嘴里,在碗里戳散了,又装模作样地叠了几根葱花上去, “在桦北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方面很有优越感,并且也不认为这是多难多重要的事情。刚考上志励的那会儿,老师同学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其实那根本不是我考进去的,我爸喝醉酒洋洋得意和我说,我是靠他的关系进去的。初一的入门考试决定了三年的座位号,全班一共54个人,我的座位号是54号。”
林辜月低着头,已经猜到了温澜到底想说什么了,也已经猜到温澜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的饭桌旁。
“以前我们都说桦北是世外桃源。的确,它是世外桃源,没有学校会像它这样批判竞争,反对排名了。所以我们都被它保护得太好了,根本看不到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姐姐,你以前说桦北很好玩。”
“学习不是好玩就够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些你全部学过了吧。”
“学过,是桦北的国学课上学的。桦北有国学课,书法课,有作文比赛,桦北的学生和别的学校比踢足球,永远都是第一名。桦北很好。”
“我没说桦北不好......”
“姐姐,你以前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宋阿姨那天在办公室里说的你。还记得吗,温澜是义、是勇、是善,这是桦北教你的,不是其它任何地方教你的。”林辜月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断柔软的米饭。
“桦北的日子只是我们的一小段人生。”温澜直视低着头的林辜月,“在市一小看看外面的世界,提前适应,是好事。”
“我不喜欢你这种‘我是过来人,听我的准没错’的语气。”
“辜月,我和你说的全是事实。在志励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花费比别人更大的力气,如果能有机会早点知道真正的世界,我一定会选择走出温床。如果我们提前烦恼,那我们就能比别人更快解决烦恼。”
林辜月没有说话。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以前,你告诉我可以不要那么听话,但你现在却在教我应当去听爸妈的话。”
她明知这绝不可能是温澜的本意,却在停顿片刻后,只能搬出这样破碎的逻辑。
“学会面对。”温澜只这么说。
温澜走之前,递给她一张报纸,留下这么一句话:“我不想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无缘无故,这和你爸妈说的不完全算同一件事,但也是叶限家的事情。”
是财经版页,数次翻阅的痕迹如同鱼鳞云。
林辜月的手指头个个都长出狂蹦的心脏,深呼吸,展开报纸。
平铺直叙的冷漠铅字直击向视网膜——“工厂”、“暴雷”、“拖欠”、“巨额”、“倒闭”,数字裂变成无数个零,每个零都是飓风的中心。她猛然合拢纸张,油墨腥气甚至来不及沾上指缝。
直到多年后读文献,林辜月才真正看清那场华尔街围剿的全貌,才知晓房地产式微,仓促转型的科技新芽如何被资本镰刀收割。记忆闪回和叶限、沈嘉越在湖边比赛投石。他们把石头砸进湖里,湖面生出无穷无尽的皱纹,此刻化作资金链断裂的涟漪,在新闻页上一圈圈荡开,吞噬了叶家经营多年的产业和投资版图。
要还以时光债一样,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再自在地在生活的羊水里呼吸,也不能再算作小孩。
时代的滚滚浓烟里,一粒尘埃落下来,原来那么重,那么痛。盐粒大小的太阳可以一秒把大海烧干。
林辜月握起电话听筒,眼泪瞬间流下来。她有好多话还没有和叶限说。
“叶限,放假要不要去海边玩,不和大人去,就我们三个人去。”
“叶限,温泉公园的郁金香也开了,好漂亮,我们一起去吧。”
“叶限,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回家?”
木偶人和洋娃娃,自诞生以来便有了灵魂与意识,深信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而在贩卖前,悬丝穿透指骨,标签烙在后颈,鼻尖的树脂和针脚朝向云端,却连制造者的指纹都绕不出。
当店铺橱窗灯火如昼,它们被蜂拥的手抚摸赞美,托举成圣像,欣欣向荣地待价而沽。
当卷帘门轰然落下,它们就是沉默的垃圾,是空洞的残次品。
它们与制造者共享一套神经脉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它们属于很多人,却不属于自己。
温澜当年不知道的事是,那天晚上,林辜月给叶限家打了八个未接电话。以及,让林辜月学会面对真实世界的残酷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的作文比赛,她连海选都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