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球体屋子,无窗无门无光无声,墙壁还哧溜哧溜打滑,好在地板软呼呼的,躺着很舒服。
有一个人呆在这个球里很久很,到底是被关进来的呢,还是自己走进来了呢,算了算了,早就忘了的事情不值得在意。
他记不得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因为他感受不到时间;也不知道黄色加蓝色可以是绿色,因为他眼前只有黑色;当然,他也忘记了雨水滴在额头上是“啪嗒”的一声,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太阳和云朵。
后来有一天他想,这样活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用力挠用力捶用力抠,终于房子破了个大洞。他掉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好啊,飞机穿过云朵时会拖出又长又漂亮的尾巴,原来彩虹有七种颜色,海螺里就能听到海浪翻涌的声音。
但是人呢,人呢。
终于,他看见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排着一条长长的队。
他走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轮到我啦。”
不知道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枚硬币,他投进自动贩卖机。
然后,掉落下了一个瘪瘪的黑色气球。
不知是谁的手表反射了阳光,形成一个圆弧,在黑板上跳跃。
林辜月在奥数课上百无聊赖,把刚刚随手写好的童话叠好放进笔袋,一抬头,不知不觉,视线被那道反射光吸引住。
“上周的作业我改完了,发到的同学可以下课。今天布置的几道有点难,但也要尽量写写。”
下课了,林辜月总算觉得灵魂归位了。
自从听说“四年级是学生的分水岭”后,林妈妈就愈发留意林辜月的成绩和表现。林辜月倒不太信这种说辞,毕竟每升上一个年级,就能在大人的饭桌上听一次这个说法。每个年级都是分水岭,人生处处是分水岭。
林妈妈照猫画虎着沈家教育沈嘉越的方式,先是命令她开始做《数学弱项训练》和《数学小题九加一》——这两本练习都是沈嘉越写过的。林辜月原先是很抗拒,直到某次周末,林妈妈无意间一翻,发现是一片空白,便把她拉到墙角,好好说了一通:“你知道沈嘉越和叶限在班里成绩有多好吗,你也想像爸爸妈妈一样只初中毕业吗?”
她的声音油煎一般噼里啪啦地溅着滚烫的点子。
于是,林辜月成为了桦北小学唯一一个会写课外教辅材料的学生。
再就是这个课外奥数课了。
她其实没懂学奥数的意义在哪。毕竟在完全找不到数学乐趣的情况下,她只盼着学到的内容考试够用就行了。
这个老师的奥数课,叶限和沈嘉越从学龄前就逐步开始上了,现在俩人都在甲班,林辜月则是在乙班。分班标准是用每个学期的开门考评判,没达标的甚至没有资格报名上课。林辜月的入门考卷面空了一大堆,她敢保证自己绝对不够格,但貌似是沈妈妈和老师有交情,私下交代了一下,最后她还是被安插了进来。沈嘉越偶尔会催她好好学习,赶紧到甲班来和他们一起上课,而林辜月连乙班的课都听得模模糊糊的。
她认命地想:“偶尔有某个地方差人一截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尤其是在这种令人痛苦的领域,好胜心就且放放,不争高下了。
“辜月写题没有以前那么朴实了哈,进步了很多,效率提上去的话,下学期进甲班应该没问题。”
奥数课老师把上周的随堂测发到她的桌面上。
林辜月干笑了一下。
这份进步了很多的作业凝结了不少人的心血。
基本上,课内靠时洇,课外靠叶限和沈嘉越。她的数学就是在他们拼拼凑凑的指点中,一根一根稻草堆成垛,硬生生给救起来了。
所以虽然她在数学上迟钝,但在桦北的四年二班里也算成绩拔尖的了——时洇稳拿第一时,她也都能争取个二、三名。
桦北并不给学生做排名,除非是前三名的优异成绩,老师会私下表扬一下。
以至于考试成绩下来时,如果不知道排名,妈妈的脸就会变得很臭。
“不是前三名那和倒数也没有区别。”
妈妈的名言之一。
她学数学就是战战兢兢地在针尖上跳舞,只为博母亲一乐。
周天返校,回班之前她照例去了一趟语文组办公室。
四年级上册的学校诗歌大赛,林辜月第一次拿了一等奖,奖品是诗集和水杯。她把这个水杯送给了朱老师。现下,办公桌上放的盛了半杯水的银灰色水杯就是她送的。
银灰色水杯旁边,挂了一副婴儿写真台历,则出自李凯。
这学期开学前的寒假,大家听说班主任换成了教数学的黄老师,都纷纷在担心时,传来朱老师怀孕的消息,于是李凯在报道的那天就给朱老师送来了这个礼物。他的说法是——多看漂亮宝宝就能生一个漂亮宝宝。
办公桌上的朱老师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语文课代表:“辜月,寒假布置的作文,这几份写得不错,可以直接贴在班级后面。如果没位置了,就把你的那篇收起来吧,先展示别的同学的。”
“好的老师。”
几页纸里,第一份就是林辜月的。看来范文展示又到新一轮了。她心想。
朱老师一如既往地偏爱她的文字与故事。在她和当时上初一的郑克的指导下,林辜月在二年级写完了自己的第一篇童话小说《被子里的世界》。字数不多,表述也显幼稚,朱老师却在某次班会上,叫她站到讲台上朗读完全篇。她声量不高,但同学们听得认真,最后的掌声,让她又一次体验到幼儿园给陈老师讲爱丽丝时那种暖融融的感觉。
但也仅有那一次,朱老师大张旗鼓地在班级面前表现出她对林辜月的喜爱。朱老师说,小孩学写作最切忌优越感和挫败感,无论是哪种,都难开出漂亮的花,所以会给轮流给每个人展示作文的机会,写不好的就会被叫去修改,并不会每次都拿林辜月的已成型的漂亮文字当范例。连被某些刻薄家长说成“脑袋不开窍”的同学写的作文,朱老师都可以一直辅导,直到它们可以被展示。
桦北的老师都负责任,但林辜月在办公室听到黄老师形容,朱老师已经属于很死心眼的程度。
朱老师却说,其实这些孩子将来未必有多好的成就,可她只要一想到,即使他们做着最不堪、最不入流的工作,也能用文字展望眼下辛酸以外的曼妙世界,她就觉得很幸福。她热爱教育孩子写作。
林辜月总认为“热爱”这个词一定只属于梦想。朱老师作为践行者,像热气球上的鲸鱼。你不会知道热气球升得有多高,或者会在什么时候动力消尽。可你一定知道,鲸鱼最终要献身给大海,惠及万物。会有很多很多人对那片成为鲸鱼的海,尊敬地献上一捧花束。
林辜月刚在班级后墙贴完几篇优秀作文,时洇就飘到她旁边:“林辜月,下午好。”
林辜月转头看见时洇在乌发映衬下白兮兮的脸蛋。
这几年同学们毫不顾忌地在太阳下跑跳,除了时洇以外,所有人都晒黑了好几个度,包括林辜月,虽然她不爱运动,但也能耐着性子呆在烈日下看别人玩。有一次,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没见到父母,再见面时,林妈妈惊呼女儿黑到认不出来了,然后交给她一瓶儿童防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