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莫清州与彦北顾携手共入宇城之时,热切庆祝的百姓已然散去。
城内寂静,唯余满地素白的振民文,时不时随风翻卷而起,掠过无人的街道,也偶然拂过她的裙裾。
彦北顾在她耳边,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北顾军入宇城时,百姓夹道相迎,喜极而泣。北顾军中出身宁西的将卒,有的还遇到了,以为早已亡故的亲族故友。死别重归,人生大喜之极。
但此刻,她第一次入宇城,看到的城池依然是空荡荡的。
人声已歇,悲喜如梦。
任他描述得如何真切,她也是无法想象那样的景象的。
沿街望去,唯余再渡塔上,烛火不歇。莫清州循着幽微的光晕,缓步至再渡塔下。湿腥的血气未散,霎时间充满了她的鼻腔。
风再起,在她抬头仰望这七层浮屠之时,一颗无发的头颅滚落而下,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脚边——那是少年志士的头颅。
幼时母亲教她,棋盘之上,为谋胜,有时需舍弃几子。
但她从来无意,让这意气风发、忠勇热血的少年人作弃子。
她更无意,以战争玷污甚至摧毁,这百姓心中洁净无比的神圣之所,乃至文化之基。
彦北顾只默默握紧了她的手,正欲携她而去之时,塔门一响,微微敞开。
门内一未着袈裟的高僧垂眸颔首,“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玄寂法师有请。”
二人略有疑惑,犹豫了片刻,却还是随这位高僧入内。玄寂高僧正于首层佛堂内静候他们。
首层佛堂,虽尘烟四起,却未被血气侵染。
莫清州与彦北顾二人并不信佛,出家人其实无顾王权,但双方还是颔首作礼。
佛堂之内,莫清州不由得转头端详那神色肃穆的佛像。
静夜,佛前,最易袒露心声。
“高僧,我从来无意……”莫清州心中的歉意与忏悔之意滚滚涌来,她的声音微颤。
“二位施主,我邀你前来,便是为此。”玄寂高僧轻捻净花,沾净水,以纤薄柔嫩的花叶轻拂过二人的眉心。
甘露划过她殷红的眼角,高僧沉静的声音顿入心田。
“佛法无他,慈悲众生而已。”他抬眸看向面前纯良心慈的少男少女,眼神逐渐变得澄明,“二位施主皆是心存善念之人,既未悖初心,又何必自伤心神?”
莫清州鼻尖微酸,昔日皇后娘娘对她说的那句“谋者并非为己而谋”亦回荡在耳边。
她如今彻底了然了,她的一颗初心,就是为百姓而谋。
“多谢玄寂高僧开解。”二人抬眸相视,齐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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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他们二人在佛塔后的禅房中,她睡床,他睡地,仍以屏风相隔。
“师父,”莫清州不禁想到他脖颈处的浅伤,以他的实力以及与霁人交手的经验,怎么会被伤到要害。即使是一道浅伤,她也能想象得到当时触目惊心的场景。她心中有些自责,会不会是他接连多日睡在案上,没有休息好,才会在战场上发挥失常。
她的目光落在屏风外的方向,轻声说道,“你进来睡吧。”
“你累了几天了,不是睡长案就是睡地板,怎么休息得好。”
彦北顾闻言,心中大约知晓了,她是无端地将自己睡在哪里,与战场上的表现联系起来了。但其实,他一个糙汉子睡在哪里都无所谓,于是便开口解释道,“今日战场上,我有几招不敌对方,是因为那蛮悍小将,我从未交过手,也从未见过。”
“况且你身子弱,也累了几日了,比我更需要好好休息不是吗?”
此言落,屏风那边久久没有传来回音,彦北顾以为她就这样安心睡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语气中似乎有些犹豫,“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你我同床而睡,和衣而眠,各安其位,应当不算逾矩。”
彦北顾霎时间心头一怔。她的这句话,字字如万物复苏时,春日土壤中的小虫子一样,直往他心里钻。他只感到胸中情绪一片荡漾,促使他鬼使神差般地绕过了屏风,坐在她的床沿上。
“军策暗语我已有思路,”莫清州本半倚在床头翻看军策,见他来了,便将军策递到他面前,与他并排而坐。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她的纤指划过首句,在“谋”“交”“兵”“城”四字处重重点下。她想,这首句应当就是解开暗语全文的一把钥匙,而这四字恰如钥匙上的齿位。
“谋为四首,其意为以‘谋’字为第一个解密之机,”她全神贯注,思路变得愈发清晰,“‘其次伐交’,其意或为在‘谋’字的基础上,取字形笔划相交之数,依此序排列,便可寻到下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