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段檀浑身的血都凉透,灵魂像漂浮到空中,知觉被整个天地湮没。
“可否请忠节夫人,移步偏室一叙?”他听见自己说。
忠节夫人也想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不可与人言的事,毫不犹豫地起身迈向了偏室。
云无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段檀。
段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安抚般抬手捏了把她的脸,只说:“相信我。”
他笑得很好看,温柔得几乎不像他,眼里却藏着些云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宛如摔碎了世上最珍贵的琉璃,堆成残垣,远望仍然是流光溢彩的,可但凡伸手过去,一定会被扎出血来。
云无忧平生不曾怕过流血,她本能般冲段檀伸出手,可惜已经迟了,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段檀转身时的一片衣角拂过指端。
段檀与忠节夫人到了偏室,二人身上的锋芒都不再遮掩。
“贫道如果没有记错,当初跟阿羲青梅竹马千里夜奔的,似乎是如今的信平侯。”忠节夫人落座,率先发难道。
段檀站在她身前,神色冷淡:“那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曜灵她是为什么,不惜与人私奔也要离开京城?”
忠节夫人的眉头立刻如乌云般压了下来,目光如电,劈向段檀。
她威势慑人,段檀无意与她抗衡,只是神色愈冷,继续道:
“因为您要把女儿卖入靖国公府,嫁给一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痨病鬼,一个整日给自己办活丧的纨绔子,然后指望她用余生来反哺娘家,夫人,您不会忘了吧?”
面对他的质问,忠节夫人神色未变,只是细细审视着他,不紧不慢道:
“世子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只是来为阿羲主持正义的,也是做下了什么亏心之事,要威胁贫道,想将贫道一起拖下水。”
她年轻时便擅于洞彻人心,是北地四姝中最八面玲珑的一个,如今上了年纪,就更加老辣,世人的心思在她面前,几乎都是一览无遗。
段檀隐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语气仍旧冷冽:“夫人若真是今日凝云殿上那般柔善慈母,何惧愚婿威胁?”
忠节夫人眉梢微扬:“贫道与阿羲是亲母女,骨血相连,而世子你,不过一介外人,你猜咱们要是斗起法来,她会信你,还是信贫道?”
段檀绷紧了下颌,眸色晦暗,一时无言。
忠节夫人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世子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不过……”
她逐渐收敛了神色:“今日看来,待我家阿羲倒还算真心,勉强配得上做贫道的女婿。”
段檀猛然抬眼看她,目光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忠节夫人轻抚手中拂尘,自嘲一笑:“何必这样看着贫道,贫道虽然卖过女儿,但到底是阿羲的生母,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贫道自然要为她考量考量。”
“可世子也不要急着庆幸,说说吧,自她归京以来,你都骗了她些什么,也好让贫道酌情处置。”
段檀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料,默了良久才道:“我故意效仿杨遥臣,并且骗她说,我们两情相悦,她从前天女散花、雁丘定情,都是为我。”
“除了这些呢?”
“再没有了。”
忠节夫人不痛不痒地掀了掀眼皮:“贫道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不过如此。”
段檀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困惑:“不过如此?”
忠节夫人轻笑,神色里有种观小儿耍把戏般的宽容:“事假情真,犹可恕也。”
段檀却并未就此宽赦自己:“她性子一向较真,若是知道真相,恐怕未必会这样想。”
忠节夫人蹙起眉头:“世子真想让阿羲知道真相?”
“贫道还以为,世子将贫道引来这里,就是为了威胁贫道,让贫道同你一起诓骗阿羲。”
段檀并不否认:“我起初确有此意,但夫人为人与我先前所料大不相同,您如今一片慈母之心,我想恐怕不会……”
忠节夫人打断了他:“世子想错了。”
“混沌开七窍而死,过往之事,若如实告诉阿羲,只会让她生出无尽痛苦,倒不如全无所知,由你我,来给她编织一场美梦。”
“您不想让她恢复记忆?”
“什么记忆?是挚友决裂?还是情人辜负?是师长丧命?还是家族逼迫?亦或君父反目?这样的记忆,只会将她推进深渊。”
“……梦迟早有醒的一天。”段檀轻声道,不知道是说给忠节夫人,还是说给自己。
“但迟一天醒,便是多一天的欢愉。”
忠节夫人低眉垂眼,嘴角提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从前……不是个好母亲,阿羲她过得太可怜了,如今能庇护一点,便是一点吧,好歹让她活得轻松些。”
她是建过千秋功业的无双名士,当年最危急时,被敌军的利箭刺进心口,偏一毫厘便是当场毙命,也能谈笑自若地屹立城头,鼓动人心。
但此刻提起女儿,却连尾音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