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融道:“我借着在刑部观政,去查了卷宗,当年落水之人竟有十五个进士之多。”
他把名单递给梁恩,这些名字和信息皆是他凭着记忆回府誊录,和案卷中的毫无差别。
梁恩掰着手指,笑道:“你白日上算学课,夜里又要做算学题,又要补习策论,还要替你不成器的弟弟整理刑部案卷,还要抽出时辰探故居,查卷宗,一人三用,我真是佩服。”
崔融淡淡一笑,眉目平淡,仍是清雅出尘,丝毫看不出劳累疲态:“我看梁公子倒是颇多闲暇,不如我将算学课业分你一半?”
“好啊。”梁恩挑眉,爽快道:“我不愿胜之不武,再说我对算学一向有兴趣,我巴不得你的课业分一半给我。”
沈行懿摇头失笑。
上一世,梁恩是李瞻亲信,崔融是后起之秀,两人政见不一,到最后巅峰相见,仍缠斗不休。
不过梁恩这一世和崔融同窗相伴,感情甚笃,就算到了官场,也定然会……相互扶持吧。
沈行懿对照名册,看了看这些人的户籍和家世,沉吟:“人数不少,但皆是寒门子弟。”
崔融深深看了沈行懿一眼,点头道:“没错,还都是颇有才名的寒门子弟,这倒甚是巧合,他们竟然都在一艘船上——我看了当时的口供,说是这些人在船上喝酒,却没人提这酒宴是谁所办,是怎么邀的人……”
沈行懿心间涌上一股冷意:“如此看来,此事恐怕是早有预谋,也许当年不是查不到案件真相,是有人不愿继续查。”
三人对视,都觉不寒而栗。
当年曲江沉船,进士丧命,也是全天下知名的大案,朝廷也立刻派人在曲江打捞,但只打捞出不到十具,皆已看不清模样。
后来有人猜想大约是被冲到了曲江沿岸的河沟,可先封闭河沟,将船和人一同打捞上岸,但民间忽然有曲江关乎朝廷文脉,不可轻易打捞损坏的流言,此事不了了之。
到如今,也未曾看到沉船和那些进士。
“我翻找到了另一个案卷,看似和此事无关,但又甚是耐人琢磨,沉船那一年,是先帝大寿之年,许多道士出入长安庆贺。”崔融将卷宗递给他们道:“你们看,也有南山书院的道士前来,还出入了杨家,我想此事和沈凌所说的道士,定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南山书院是开国时有名的书院,但律法中,禁止民间书院和权贵官员频繁来往,南山书院位于京郊,儒道云集,权贵中有喜道者,常常和书院中人谈论相交,南山书院因立学不正,结交权贵,曾被先帝申斥整改。
梁恩道:“我看名单,大部分人都不在京城,我们先去京郊这几家查访吧。”
梁恩看向沈行懿道:“沈姑娘,如果我们几个男子去,反而容易让人生疑,你可和崔兄扮作兄妹,我作为你兄长的朋友,一起前去。”
兄妹……
崔融看向沈行懿,骤然四目相对。
梁恩笑看沈行懿道:“既然是兄妹,你就不能一口一个崔公子了,你平常喊沈凌什么?”
沈行懿摇头道:“对沈凌,我向来直呼其名。”
“你那是真兄妹,如今是假的,当然要更刻意。”
沈行懿从善如流,偏头看向崔融,刻意喊道:“阿兄。”
她的声调略微上扬,透亮的眼眸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崔融眸光一缩,胸膛某个地方逐渐滚烫,逐渐升温的过程中,又察觉到一丝隐秘的失落。
他暗中羡慕着沈行懿对沈凌的亲昵,但他向往的,却又和兄妹不同。
马蹄阵阵,转眼到了京郊。
此次有四人都在京郊,虽说是寒门,也是独门独户,家资颇丰。
三人看到有两家人都已紧闭院门,院门上长出一层青苔,显然荒废多时。
梁恩忙去找邻居打探,邻居叹气道:“这两家早就搬走了,说是风水不好,不在此地住了。
另一家忙躲闪关门,只说不认识。
最后一家,只有一对儿年过六旬的老夫妻,听到三人前来探听当年之事,登时泪流满面:“相公,我家儿子定然是被害的,你们说你们是他昔年的同窗,今年又要赶考,那若得功名,一定要为我儿伸冤啊!”
崔融心中一沉:“你怎知你儿是被害?”
“我们虽在长安做生意,但我儿八岁之前一直长在余姚,从小就在水中长大,曾经横渡钱塘,怎会沉在曲江呢。”母亲声泪俱下:“就算是真的沉船,我儿也定然是无碍的那个……”
崔融思索道:“他们不是聚在船上饮酒吗?也许是喝了酒?”
他看卷宗,当日有歌女作证,十二号隔舱船上的众位进士要了不少酒。
母亲连连摆手:“这就更不可能了,我们儿子从小一喝酒,就长疹子,从来滴酒不沾啊,他是绝不会喝酒的。”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凛。
此事愈发蹊跷,一个不沾酒,意识清醒,且擅游水之人,为何在沉入曲江之后,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呢?
*
清明,张氏如往年一样,独自前来祭拜。
墓前站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面纱遮住了她纤细的脖颈,纤腰如束,令人过目难忘。
父亲向来自持清正,如此绝色,怎么会来祭拜?
张氏状若无意道:“姑娘,你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我要祭拜的就是张大人之墓……”金珠红了眼圈,轻声道:“我曾经受了大人恩情,因此特意来祭拜。”
张氏愈发不解,但却装作不经意问道:“你受了张大人恩情?”
“三年前,曲江沉船,我本来也要上船,是大人突然出现,执意阻拦,不让我们上船。”金珠轻声道:“之后船就沉了。我每每想到都后怕,其实,是大人救了我一命。”
张氏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听说后来大人还因沉船一事下了狱。我人微言轻,可我知晓,大人定然有冤情。”
“大人如此严谨,为了我们这些舞女歌女也大声疾呼……他造的船,定然不会有问题……”
淅淅沥沥的春雨,宛如钢针,直往张氏心头扎。
连歌女都觉得,父亲是蒙冤入狱,自己这么多年,却没有怀疑过吗?
隔着雨幕,张氏忽然想起了那些差点遗忘的往事。
父亲从小就教她严谨做事,怎会造出有重大纰漏的船?
反而是成婚之后,丈夫对父亲造船图纸一向甚是感兴趣,想要入职工部,和父亲一起造船造桥。
他记得父亲当时还一时兴起,拿了图纸给丈夫详细讲解……
只是……父亲所造的船沉了,也再无人提及,丈夫曾和父亲学船的往事……
*
春末夏初,风日恬和,科举一日日近了,考试前七日,长安街头巷尾的不少旅店都住满了各地考生,尤其是平康坊,因了离考试所在地尚书府较近,成了考生聚集地之一。
沈行懿望着旅馆上空迎风招展的三角绣旗,奇道:“怎么这些旅店都一夜之间开始卖酒了吗?到处都是酒旗?”
“那不是酒旗。”金屏笑道:“是祝今科进士金榜题名的科举旗,因有旗开得胜的好彩头,有考生的人家都会将绣有考生姓名的科举旗在家中悬挂,这些外地考生客居长安,就将家人绣的旗悬挂在了所住旅馆。”
沈行懿恍然。
她从,并不甚了解,而沈凌……今年又不曾考试,家中也刻意避开了此事。
望着簌簌飘动的科举旗,她忽然想起了崔融。
会有人为他绣旗吗?
会有一处屋檐,祝福他旗开得胜吗?
崔府的屋檐挂了不少旗帜,有的绣了金箔,有的蜀绣打底用了紫砂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