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外表所展现的这种人的灵,段明华称之为“棉花糖”,吃起来软噗噗、白甜甜的,她是比较喜欢的,吃过很多,了解,所以她能一眼辨认出,女孩不是什么乖兔子。
段明华站着问:“我想离开,你有招吗?”
女孩掐灭了烟,丢进金箔船里,先问:“盛怀海怎么说?”
“没问他。我来这儿,是靠他的帮助,离去不想烦他。”
“荒山野水的人都拙,你别拐弯让他猜。你对他说,他会让你走的。”
“一来一送,那像告别,我会欠他人情。”
段明华没把话明着说,真实情况是她不敢问。
要是真问了,盛怀海不愿放她离开,反而提高警惕拦阻她,她要逃走就更难了。
何况,她也不信任女孩,不好说盛怀海的坏话。
“我有办法逃出去。”女孩眺望海,“送王船那天,河水开路,风摇海波,你乘着王船,吃着贡品,能从海上出去。”
“要等多久?”
“这才农历七月中,得等到冬至前两天,”女孩竖起指头说,“四个多月吧。”
段明华摇了摇头,“太久。”
“你看吧,你要是有别的办法能逃,那就早点逃。”女孩打了个哈欠,扯到了下巴的伤,疼的她嘶了一声。一疼完,她又魔怔怔的大笑。
傻子趴在门槛内,转着一颗浮动女孩背影的灰玻璃珠,看守着,怕段明华把她吃了。
乘王船渡海,倒是可以做最后的招,段明华想了想,问:“怎么登上王船?”
“要找扎彩的王叔帮忙,他出门了,过两天才回来。隔几天,你再来找我,咱俩一块去问问。”
女孩弓下腰,手往猫肚子底下钻,掏出两颗沾着猫热的熟花生,递向段明华。
“吃。新烧的花生。”
段明华没要,“他也买了。”敲了两下拐杖,她走了。
*
段明华上到半山腰,遇到了小不点。
小不点比小吴角的年纪还小,五六岁大,住在藏渊的7号。
他是藏渊最小的小家伙,大家都叫他小不点,叫着叫着,连家人都忘记他的本名了。
小不点的鼻子大,脸盘子很硬,眼窝又大又深,皮肤晒得黑不溜秋的,跟灰巧克力捏的小人一样。
小不点是泥鳅托生,一身衣服穿不干净眨巴眼。
他的老奶舍不得看他脏,每隔三个小时,给他换一身,比给他换尿布都勤快。
捡的都是别人家的旧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东西夹杂,花样繁多,所以小不点换了衣出门,跟唱戏的登台似的,什么扮相都有。
小不点家的一大半,都被他的衣服占据了。
小不点怕怕的躲着段明华,段明华则没什么精神去逗孩子玩。
两人本要错开,但小不点在玩着一朵紫红色的春仔花,瞅见了段明华头上别的那朵。
再也没比孩子的好奇心,更令人大胆的东西了。
小不点亮亮眼,撑着骨头追着,翻动着眼连连看。
“你看什么?”段明华停住问。
小不点也停住,探着小身子说:“你的新娘花。”
“和你的不一样吗?”
“石榴,石榴的就是新娘。你是石榴花。”
段明华取下春仔花,转动两三下,石榴花状,多子多福的象征。
她不了解春仔花,但觉察出新娘的意味了,她问:“你的是什么花?”
“我的是孩童花!小梅花!”小不点笑呵呵的,好像冲段明华显摆他的春仔花,是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气喊的都很足。他不用再追了,蹦蹦跳跳跑了开,回家换干净衣服去了。
段明华想丢了石榴花,她选好了一条隐蔽的石头缝,把花往里一塞,保管没人能抠出来。
但她又想,若是丢了,正能说明她被盛怀海恶心到了。盛怀海会注意到,猜中她不想当新娘的心事,而更卑劣的拿捏她。说不定还会让她生娃娃!
她便当做不知道,皓腕一转,继续别在黑发间,与盛怀海别的位置分毫不差。
*
还没到正午,盛怀海坐在庭院,抽烟叶子;阿嬷站在堂屋的天镜之下,对着光,拿核桃仁擦核桃板凳。
藏渊是个大瓦罐,盛怀海的家是个小瓦罐,都套着段明华。
盛怀海的家,她是喜欢的。
小青瓦二层四合院,大门朝东,推开是一方庭院。
庭院向前是堂屋,向右是东屋厨房,向左是阿嬷住的西屋。西屋之下,还有一间地下窑洞,段明华没去过。
二楼的走梯在庭院和西屋之间,上了楼,先到西露台,沿着护栏走,会来到盛怀海和段明华所住的主卧房。
主卧的东边,是较高的东露台,垒着几块寒石,立着几顶大水缸:有的养着泥土,有的堆放着耙子、铁锹、锄头等农活工具。
段明华多在主卧,露台,堂屋这三个地方转。
她把盛怀海的家才看了一半,闪的眼要瞎了。
盛怀海的家很花,不像男人与老人所居的,奇异,神秘,混乱,温暖。
堂屋尤其的花,入门前,先见三色细格子的苇子帘,银朱色的窗框子和彩粉色的冷布窗。
正中放着一大张阔气的八仙桌,桌上搁着乌黑的木托盘、熏茶色的玉杯盏、凌乱的几罐丸药、花绿小木偶,炉火茶烟,都出的是彩气;两边排着土红的转轮大柜……压花玻璃灯罩布满多彩的细纹,疙疙瘩瘩的,像变色龙起了疹子。
好像全世界的色彩,都容进了这处居所里。
乱,也挺美,不能多看,要不然都得跟段明华一样被晃花了眼。
段明华进了庭院,望见两个人和种种颜色,心思昏沉,莫名想说一句:我回来了。
这个想法一被她察觉到,她顿时懊丧怨恼,恨不得杀了自己。
她怎么能被牢笼捕获了呢?她怎么能感觉到安逸呢?
她恨被轻易打动的自己。
她沉默地越过盛怀海,与他隔得远远的,坐在凉飕飕的楼梯口,吸着一根印花边的卷烟。
天着实是有些凉了。凉气让她吸的烟,都像是冰镇过的,一口连着一口,又爽又痛。
烟气飘啊飘,跟盛怀海的烟气融在了一块,她注意到了,细白的指头痉挛了几下,浑身软乎乎的。她意识到她跟盛怀海没有隔得远。
远?
怎么可能远?
再也跟他远不了了。
不管怎么说,因为女孩,段明华多了期盼,自然也多了能容忍盛怀海的肚量。
盛怀海瞟她一眼,等他手里的烟吸完,拾了件阿嬷的大衣,披在她冰冷的背上。
他去做了正午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