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海钻进人堆,买着段明华不感兴趣的东西。
段明华被放在了路肩,夹在一堆电动车之间,坐在小马扎上等。风有些阴凉,她的牙齿打颤,像在吃毒药。
正赶上七月十五半祭祖的日子,集市上热闹的令她心慌。街尾巷头如同一块大切糕,铺着杂七杂八的料,干什么的都有。
鲜艳、丰富的活人物品,和昏昏沙沙的会纸、元宝排在一块,一个人来,一个人走,都带着这两样,跟带着生和死一样。
她更抓不住死人了。她的牙被冻的要成一把利剑。她想去杀一个人,让那人的一半生,全归成死,她倒要看看,她能不能逮到一个灵!
有人比她更快动了手,一个男人,青年,长着一副傻相,眼神呆滞,腿脚不爽利,一看就觉得他脑子坏了,躯体被控制的东倒西歪的,正虐打一个瘦弱的女孩。
傻男人两只手抄起女孩,往地上一丢,两只脚乱踢她。
女孩闪躲着滚了几圈,到了段明华的跟前。
她的额头磕破了,下巴掉了一块肉,满脸是血的脸哭丧着,可一下又嬉皮笑脸的,招招手,腰肢往上摇,贴在朝她跪下的傻男人身上,亲了傻男人的嘴角一口。
傻男人傻乐着,两手一举,把她高高举起来。
女孩温婉笑了笑,说:“放我下来,我给这个人说说话。”
傻男人乖顺地照办,收着力气放下她。
女孩冷不丁的蹲在段明华跟前,缩成矮凳子那么小,仰起头问:“好看吗?”
傻男人家暴自家被拐的妇女,自然是出好戏。那么多人都不忙自个儿的事,全拐来看戏了。
段明华不知道女孩要做什么,不吭气,眼皮懒洋洋地半合着,与女孩不动声色地对视。
女孩猝然微笑,说:“给你看个好看的。”
她的手掌放在流血的下巴底,接了几滴血,徐徐朝段明华吹了口气,吹出来一只血红透明的小蝴蝶,翩然飞动。
段明华抬起一根清瘦的食指,接住蝴蝶落脚,问:“你能找到灵?”
女孩的笑容扩大,即使在成一面血粥的脸上,也很甜蜜。她招了招手,傻男人流着哈喇子,把她抱在肩头。
她抱着傻男人的粗脖子,扭头对段明华说:“来找我,说说话。”
段明华注视着女孩,视线向前跳了跳,见到提着大小包的盛怀海,叹了口气,拐动润白的手,把血红小蝴蝶,悄悄藏在衣领子下。
傻男人扛着女孩,跟盛怀海遇着了。
一和盛怀海并肩,傻男人站着不走了,呆呆的指着盛怀海,喊:“鬼王!鬼王!”
鬼娃?段明华听错了。
她挑了挑细眉,双眸韵着水清和笑意,笑话盛怀海,总能让她更美丽。
好多人害怕盛怀海,躲着他走,远远望见他就逃,像上战场的步兵,遇着了坦克车。
在这场混乱且盛大的集市中,段明华瞧得格外清楚,也是第一次意识到。
盛怀海的周围,总是空出一大片位置,就连一大清早喝酒的醉鬼,遇到他都少晃两个角度,把他视为一杆被供起来的大旗。
盛怀海来到了段明华跟前,背起了她,夹起来小马扎。
两人间亲密的状况,被傻男人注意到了。
傻男人的眼珠子嗖的一转,指着段明华,慌乱大喊:“鬼后!鬼后!”
女孩放声大笑,拍了下傻男人的寸头。
侧脸枕在盛怀海脖子上,段明华呼出一口凉气。
她明白了。
不是鬼娃,而是鬼王。
段明华意识到,藏渊的村民们,警惕小心的对待她,不是因为她是被“拐来”的媳妇,而是因为她是盛怀海的媳妇。
“你做过什么事?”段明华问。
她害怕盛怀海。
他剔除那么大范围的灵,颠倒了乾坤,由不得身为灵师的她不害怕。
村民呢,他们可不是灵师,犯不着怕盛怀海吧?
盛怀海没回答,问:“你要买什么吗?”
“……买些五色纸。”她要剪成挂钱串子,在中元日,试着招鬼问些话。
五色纸买了。盛怀海瞅这彩色,瞅到可爱劲儿了,路过手花摊子,选了一朵精美的红春仔花,朝段明华的发间别。
她注意到盛怀海的唇微微开启,知晓若是拒绝,盛怀海就当街亲她,因此她没拒绝。
别一朵花,可比吃一嘴口水,还被人看一场笑话强。
段明华的头发没有盛怀海的头发长,堪堪能扎个短尾巴,美在云鬓如烟,油亮乌黑,多而柔,繁茂而齐整;散开是一团黑轻的阴云,飘飘洒洒的,晕着太阳的光泽。春仔花放大了光泽。
盛怀海买的东西多。原先他是能往布袋子里一装,扛着就走,今个儿有段明华碍事,不太好施展。
段明华安安闲闲趴在他肩头,看出他的作难,却不说帮他提两件的事,反而在看他的笑话。
盛怀海停在路口等了会儿,逮到拖着转轮小车的小吴角,托小吴角捎回一部分。
*
盛怀海买了两颗西瓜。他热,一坐回家中,选了颗藤儿扭的,一拳砸去。好瓤子的红瓜,扑通一开,好似冒起金光。
他很少用刀,几乎不用刀,刀是骨头刀,不好用。
他掰了三大块,递给阿嬷一块,段明华一块,他自个儿留了最小的一块。
段明华嫌弃西瓜水淌手掌,连一眼都不想瞧,更不用说吃了。
阿嬷慌着接过两大块西瓜,搡了把盛怀海的肩膀,给他一个眼色。
盛怀海没懂,望望傻愣着的段明华,更不懂,弯下脖子,啃了一大口西瓜。
再磨叽下去,就要生腻了,会显得她人精而不干实事。
阿嬷便自个儿端起两块西瓜,去到东屋厨房,切成一牙一牙的,摆在圆盘子里,边上儿放把又洗了的木叉子。
摆盘的西瓜端回来,这下子,盛怀海看明白了——段明华得这么伺候。
“吃吃吃。可甜了。”阿嬷递在段明华跟前,高高兴兴的。
段明华不想吃,但阿嬷费心一番,她就吃了,没用木叉子,一块一块拿手捏着吃的。
往后再吃西瓜,盛怀海都照着阿嬷的做法,给段明华切小小块。他的刀工好,眼神精,西瓜切的齐整,摆的美观。
然而,段明华不给盛怀海面子,从没吃过一块。
盛怀海总觉得不是他报复段明华,而是段明华报复他来了。
*
段明华慢吞吞的吃了几块甜西瓜,交代了阿嬷一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
回头望了望,盛怀海没跟着她,她放出压在领子下的蝴蝶带路,去了女孩家里。
女孩住在藏渊山脚下,不算藏渊的人。
她在门口晒着太阳,两只没穿鞋的小脚,踩在一只大懒猫的长背上。几只小黄鸟抖着破翅膀,围着她嘚嘚嘚,吃小米粒。
她抽着粗粗的老烟,烟灰扑簌簌的掉,都被她掸进一只金箔纸折的船中。
抽的得有十来根了,烟灰积了船一半,冒着大火才能燃出来的浓烟。段明华隔着四五米远,都被呛得屏了屏气。
女孩洗干净了面,长得白净,留着齐耳褐短发,眼角往上压,嘴角朝上勾,带点苦相,温温顺顺,像一只无害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