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纱窗,在妆台前洒下一片柔和的亮色。
裴照临跪坐在萧云昭身后,执起螺子黛,指尖缠着的雪白绷带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他动作很轻,眉笔落在公主眉梢时几乎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驸马画得太淡啦!”萧云昭晃了晃脚,铜镜里映出她微微嘟起的唇,“上次入宫,皇兄还笑我眉色浅得像是没画。”
裴照临唇角微扬,声音清润如常:“殿下眉如远山,若画浓了,反倒掩了天然灵气。”
他说话时,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悬停在她眉尾,绷带下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萧云昭忽然转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的手到底怎么了?都伤了半个月了,怎么还缠着?”
裴照临眸色一滞,旋即含笑抽回手:“小伤而已,殿下不必挂心。”
“那也不能一直不弹琴呀!”萧云昭不依不饶,“你答应过要教我《春江花月夜》的!”
裴照临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绷带边缘,语气柔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待伤好了,臣给陛下补上,好不好?”
他目光扫过妆台上的胭脂盒,忽然伸手取过:“殿下今日要不要试试桃花妆?前日内务府新贡的胭脂,色泽鲜亮,很衬殿下。”
萧云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要驸马给我画花钿!”
裴照临暗暗松了口气,执起胭脂笔,却在即将落笔时,听见门外侍女响起的脚步声——
“驸马爷,永宁侯世子到访。”
裴照临神色轻轻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胭脂在公主额前点出一粒小小的红痕,艳得像血。
紫藤花架下,石亭幽凉。
裴照临执白子,指尖在棋罐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棋盘上,却有些涣散。
时琛捏着黑子,目光却落在裴照临清瘦的腕骨上——那截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比初春时瘦了一圈,骨节分明得几乎有些嶙峋。
“尚公主之后反倒清减了?”时琛落子天元。他盯着裴照临瘦削的侧脸,忽然道:“驸马府难不成克扣你伙食?”
裴照临回过神来,执棋的手顿了顿,“夏日胃口差些。”
“看过大夫没?”时琛随口问道。
“不必。”裴照临垂眸,“小毛病,何必惊动太医。”
时琛一挑眉,黑子重重叩在棋盘上,“……公主都没发现你衣带渐宽?”
“殿下年纪小,”裴照临轻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正是贪玩的时候。”
这话说得温和,时琛却听出一丝寂寥。他原以为萧云昭那般明媚的性子,总能暖一暖裴照临身上那股子冷清气,如今看来——
“你当初在醉仙楼拦我发疯时,可比现在精神。”时琛突然道。
裴照临一怔。时琛的话将他的记忆拉到去年冬夜——
雪粒拍打着醉仙阁的窗棂,年轻的世子举剑劈向楹柱,木屑飞溅,剑锋与石案碰撞,金铁当啷,迸发出火花。他醉酒狂笑:“好一个侯府门第,好一个忠烈门楣!”
闻声投来关注的世家子弟都因这话语噤若寒蝉,面面相觑间纷纷散去。众人皆知永宁侯世子肩上压着世代忠烈的牌坊,时琛这一醉一疯,打碎的不仅仅是楹柱石案,更是世家心照不宣的体面。
裴照临倚着廊柱抿下最后一口冷茶。他被迫赴宴,躲来透气,无意撞见这出闹剧。本想少生事端,袖手离去,可当那世子狂笑到嗓音嘶哑,剑锋因力竭而微微发颤时,他分明在对方通红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彷徨与脆弱。
内心猛地一揪,裴照临几乎是心念一动,动作比思考先行。他大步上前,直直迎上映着寒光的剑锋——
时琛踉跄转身,剑尖直指裴照临咽喉:“你也来劝我懂事的?”
裴照临却只是抬手,握住他颤抖的腕骨:“世子小心,莫伤了自己。”
就这一句,时琛突然脱力,剑哐当落地,人蹲下去捂着脸哽咽出声。指缝间渗出的呜咽像决堤的洪水,将堆积多年的枷锁、礼数、家族期许,统统冲得七零八落。醉仙阁里死寂一片,唯有他压抑的抽噎声。
棋枰上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将裴照临拽回当下。时琛正盯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要看穿什么。
“那时候……”裴照临斟酌着词句,“世子心里不痛快。”
“现在轮到你了?”时琛突然前倾,“裴明远,你当我是瞎子?”
紫藤花影在两人之间摇曳。裴照临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前几日见过父亲,听闻侯爷亲自来找我父亲,向郑大人讨一枚玉佩。”他抬眸看向时琛,“从未听闻世子对网罗玉器感兴趣,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玉佩值得你开口去求?”
时琛神色微微一顿:“欠了人情,总要还的。”
裴照临语气带了几分揶揄:“能让永宁侯世子欠人情的,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阳光透过花架斑驳地洒在棋枰上,时琛眯起眼睛:“怎么,明远也对这些陈年旧物感兴趣?”
“只是没想到,”裴照临轻笑着摇头,“你会为这个去求侯爷。”
风过藤架,落花簌簌。时琛想起那三日,他跪在祠堂冰冷的地砖上,听着父亲讥讽的笑:“为了个奴才,你倒是舍得下脸。”喉结滚动,他将回忆咽下,只淡淡道:“各取所需罢了。”
裴照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按住太阳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