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前,有人将这东西塞到了行邸侧门下,直觉让他立刻派出四处的人追踪送信者行迹,并将信封呈给范闲。
他最近怕极了范闲,从前没发现,现在看这小子浑身一股子煞气,眉头一皱好似活阎王,吓得他一刻不敢逗留,退到屋外静候。
薄薄一笺信封,被内物撑得鼓起一块,掂量着颇有些重量,范闲上手捏了捏,感觉不到任何形状。
怪了,偷偷摸摸送来这个,难道是投毒吗?利用自己的好奇心,打开的一瞬间被毒素放倒?
范闲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随即嗤笑出声,这两天脑子都急坏了,这时候了还能想这些。
他略微晃了晃,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段绸绢包裹着什么东西落在桌面上,绢面污损的严重,勉强能看出月白色的细线绣着花纹,眼熟的紧,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范闲将东西拿在手中,原先压在桌子上的那面显露出来,已经被洇成了棕褐色。
一股不好的预感混着心慌升上胸膛,范闲双手轻颤着打开这一团绢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看清是何物后,范闲头皮发麻,人体本能的排斥眼前的画面,无名的恐惧伴着恶心从胃里升起一阵干呕。
一片片血淋淋的,牵连着丝丝血肉的,从活人身上拔下来的指甲,静静躺在绢布里。
范闲缓了许久才压下不适感,脑子已经被这血腥画面冲昏了,现在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只剩下身体还在动作,近乎木然的拨动这几个甲片,希望找到一点信息。
忽然,范闲找到了恐惧的原因
剥落下干涸的血块,甲片依旧透出艳红色,他抬手看向自己的指尖,红的那样相似。
他恍惚想起与李承泽分别前二人交叠的手,想起自己将那细白的手指拢在掌中把玩,想起他抚琴时十指流转如波,耳边响起他婉转的琴音。
如今仅剩李承泽的血肉骨质流落到他手中。
守在门外的王启年忽然听到一阵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咆哮声,撕心裂肺,吓得他慌忙去叩门,却听到里面范闲咆哮着让他滚。
范闲目眦尽裂,真气瞬间暴走,一口血喷出来溅在砚台上。
他不敢想这些日子李承泽受了怎么样的折辱与酷刑,那高悬天边的月亮未落入泥潭却先浸入血池。
李承泽会死吗?
死,范闲感到脑中有什么断开了,他起身,脚下轻飘飘的,头却很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他想张口叫王启年,可流出的确是婴儿一般撕心裂肺的哭声。
十指连心啊。
李承泽,你该有多疼。
王启年听见范闲的嘶吼心里一惊,心知有大事发生,正在门口纠结是否要硬闯,忽然一股强大的真气波动将他震翻在地,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门。
范闲正跪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起身,七窍都淌出血来,面上挂着不知哭笑的表情,抬头间将王启年吓得一激灵。
流血泪的恶鬼怕是要吃人。
“送信人在何处”范闲踉跄着走出门,声音从胸腔里喑哑的挤出来。
“未见人影,但已经有四处兄弟去追踪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王启年一般后怕一边担心,小心翼翼的上前想扶,被范闲一把拉住手臂,巨大的力量挤压的骨肉生疼。
“告诉兄弟们整装,我们去抢人。”
冷,好冷
当蜷缩也不能带来温暖时,李承泽知道,自己赌输了。
失血带来了失温与晕眩,酷刑似乎伤到了肺腑,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刺痛,还好心症没有被连带着发作,总归是给他留了一口气。
虽然痛,但还活着,李承泽自嘲的笑了,这算是命运眷顾吗?
在痛苦中感受生命一点点的流逝,倒不如直接死了来的痛快!
他看向一旁的滕子京,习武之人应当能比自己活的久一点,也好,总得留一个活的给范闲,不然杀上门来却抬两具尸体回去,很是不划算。
李承泽费力的向墙角缩了缩,不知牵动了哪里,黑血顺着唇角滴落,痛到极致,愤怒代替了委屈。
我若是死在这里,一定会变成厉鬼,缠绕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掰断每一根骨头,撕下每一寸皮肤,千刀万剐,让你们不得安宁!
李承泽在心中咒骂,咬紧牙关忍过又一轮巨痛,眼前发黑,恍惚间觉得背后的墙壁石体传导来惊惧的呼喊声与兵械交击的嗡鸣,他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此刻他并不关心交战双方是谁,哪方得势,也不在乎死了多少人。
一股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恐惧吧疼痛吧,我就是要看血流成河,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必有一天报回到你们身上,管他此刻是不是幻觉,我只要你们遭难来慰藉我!
李承泽干笑了两声,仰头靠在壁上,继而狂笑起来,有什么在他的笑声中,在他的心底碎掉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得知范闲杀上门来时,明飞并不惊慌。
在水战之时他与范闲已然交过手了,范闲虽不好对付但堪堪打个平手,自己占据地势人数众多,拿下范闲也并非不可能,到时候将人都交在吴应手中,也是大功一件。
可真交起手来,明飞却被骇住了,为非作歹打打杀杀多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可范闲这样的他是真没见过。
这一队人明明是官府中人,却一股煞气,对于交手之人既不想着留活口也不想着探问消息,只一味的砍杀,如潮水一般卷走一切生命。
为首的范闲更是骇人,几日不见,真气暴增。
深不可测,下手更是残暴,血肉断肢齐飞,比起交战更像是屠杀,不,是虐杀。
杀神厉鬼是要吃人命填补心中怒火的。
转眼一干水匪伤亡惨重,看着范闲直奔自己而来,明飞暗叫不好,幸而这杀神还有层锁链牵着,于是虚晃一招转身逃去。
牢中一片混乱,火盆烛台被打翻,火势蔓延开来,滕子京伤到了腿骨行动不便,李承泽搀他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地,再次起身复又跌倒。
“天意啊,我走不了了”滕子京甩开李承泽的手拍了拍腿,见李承泽不服气的要来背他忽然放声大笑,高喝一声。
“李承泽!走!李家有你这样的人在,我就不算白死,走啊!”
李承泽倔得很,也不答话,用力架起滕子京的胳膊起身一步步挪去。
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说不出什么生死大义的感人话语,明明前一刻心里充满了血腥残暴,此时却无比渴望保护另一个生命。
他□□与灵魂从来都被认为是纤细敏锐而脆弱的,负担不起许多真相的重量,所以真真假假演了许多戏,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了起来,这里没有什么殿下大人,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前呼后拥,有的只是两个互相搀扶的生命。
救他吧,李承泽,别丢下他,就像别丢下你自己。
火场嘈杂,梁柱被烧的嘎吱作响,浓烟飘了起来,给李承泽本就不顺畅的呼吸又添一层负累,紧接着猛烈的咳起来,血沫喷在前襟上,已是强弩之末。
模糊的视线里有人影靠近,带着风的刀刃袭来,李承泽提起最后一口气猛的将滕子京甩出去,自己也倒向一旁,虽躲过了锋刃,但仍被人擒在手中。
刀架在脖子上,李承泽反而生出一种不耐烦,有完没完?这个局面一刀杀了我灭口最好,挟持我有什么用?
恶人就要落网,谁会因为人质被挟持而网开一面?
范闲生生刹住了脚步,一味逃命的明飞似乎转回身来,火光烟尘中看不清楚,只看到似乎是挟持住了某人。
不妙了,最怕这种电车难题,范闲当然不会放人,但也不想明飞伤了人质,只得听他要求一退再退。
原先的疯狂在一路血洗之下逐渐冷却,理智也重新回到了大脑中,清醒的真是时候,范闲感叹,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环顾四周,脑中飞快运转着谈判话术。
可惜都没用上。
可惜他挟持错了人。
明飞站定,邪笑着让范闲看手上是谁,本已冷却的大脑在这一眼下再次沸腾,一股炸裂的痛感顺着脊椎冲上颅顶。
李承泽!
范闲脑中一片空白。
人的大脑是有回避保护机制的,过强的刺激往往会被屏蔽覆盖,这是对于精神状态的保护。
范闲事后无数次回忆,总是想不起,那一眼看到的李承泽是什么样。
这段记忆似乎被另一段覆盖了。
很久以前一个周末的下午,他站在阳台看风景,窗边挂了新做的贝壳风铃,一只小鸟好奇的落在上面歪头看着,阳光那样好,那样刺眼。
忽然一声巨响,小鸟的血雾喷满了风铃,坠落下去,风铃也碎落下去,他低头去看,楼下的孩子晃着手里的玩具枪跑远了。
那碎成一片片的染血的贝壳落在他手心。
李承泽跌落在他怀中。
明飞抱着被削断筋骨的胳膊满地打滚,被一脚踩在伤处哭嚎出声。
范闲一脚一脚撵着他碎裂的骨头,嘴角抽搐着,远远看去像一个怪异的笑,火光将影子拉的变形,他捧着李承泽,二人影子融为一体,畸形怪异仿佛传说中的妖兽,笼盖住了惨叫的明飞。
衣襟被轻轻的牵扯,来自怀中的动作轻而易举的将范闲从混沌中唤醒。
李承泽费力的抬起头想要说话,血液却比声音先溢出来,范闲忙催动真气去护他的心脉,却依然不能止血
“别...杀他,留...留给我......”
李承泽艰难的说完,看着范闲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黑暗如潮水一般席卷了视野,身体被人晃动着。
好了范闲,我听不见,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我累了。
李承泽坠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