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轻轻盖灭了香炉,看着三寸青烟在空中散去,心中有一丝茫然。
今日日头正好,转眼到了黄昏阳光依旧刺目,红彤彤一片铺在天边。
往日里这时辰,淑贵妃娘娘都会焚一炉香静静读书,今日却只坐了片刻便说心口痛,吩咐人熄了香,收了香具。
“娘娘一贯身体康健的,不如去请太医来瞧瞧?”小宫女担心着询问,在这吃人的宫里,只有淑娘娘是温和宽厚的,若她出事,自己又当何去何从呢?
“无妨,不必劳烦太医”淑贵妃摇了摇头喃喃着“这不是病症......”
话没说完她忽得起身,疾走几步到门口,险些被裙摆绊住了脚步,焦急慌乱的全然不似往日里沉静死寂,端庄持重的样子。
小宫女赶忙上前将人扶住,悄悄顺着淑贵妃的视线望去。
奇怪,娘娘那样找急,仿佛在追赶什么人一般,可门外什么都没有啊。
只有一片血红的夕阳。
“娘娘,您找人吗?奴婢去寻吧”
淑贵妃不答,双手捂紧了心口,深深地望向远处的夕阳,嘴唇颤动了几下,但终究也没有被旁人听清。
娘娘为何如此反常呢?
宫女年纪尚小,还想不明白。
难道是思念家人了吗?
也是,在这冰凉凉的荆棘丛里,谁会不挂念家人呢。
可淑娘娘的家人在哪呢?
不等她想明白,淑贵妃的眼角落下泪来。
小宫女吓坏了,慌忙跪下去,在宫中哭泣是不敬不吉之事,主子们不会有事,可为奴为婢的不加劝阻会有杀身之祸。
她颤抖的跪伏在地上,口中说着娘娘恕罪娘娘饶命。
淑贵妃似乎猛然被惊醒一般,轻轻擦去了眼泪。那一丝伤心与活气,又重新被木然的面具掩盖。
她转身向书柜走去,又捧起了那卷书,只是许久许久都不曾翻动
李承泽将衣摆撕下沾湿冷水后拧干,转手搭在滕子京的额头上,又将外袍褪下将人裹住,可依旧带不来一点温暖。
已经高热不退两日了。
两人刚见面时滕子京尚有一丝意识,随后就陷入了昏睡,身上多处创口被河水浸泡,让他的伤情更加恶化,全靠一口气在扛着,转眼人就要不行了。
李承泽徒劳的在他身边缓缓蹲下,缩成一团,用手臂环紧自己,终于得到了一点温暖和安全。
沦为阶下囚的日子并不好过,水匪的石牢建在岛上的山体中,阴冷潮湿,终日不见阳光,寒气顺着筋脉爬满了骨缝隐隐作痛。
没有日光,对于时间也失去了概念,唯一能用来确定时间流逝的,是送来的水与羞辱恐吓的人。
李承泽从没听过这样难听的话,如果在曾经,他一定会怒火中烧的料理了这些人,可现在,他竟然可以毫无情绪起伏的,试图从他们的话语中收集被泄露的信息。
人真是有趣,原来愤怒惊惧到一定程度是会重归平静的,李承泽将清水喂给滕子京,仿佛灵魂被完全抽离一般,旁观着匪徒的嘲讽和下流话。
没关系的,这些都不重要,如何出去才是关键。
李承平终究还是对他们下手了,扬州上下官员早已被蛀空,周兴以滕子京为饵来钓他这条大鱼,甚至调动了隶属于君山会的明家力量围追堵截,那些水匪也是明家座下凶徒。
李承泽自认不是一个蠢人,本不打算上钩,
可滕子京的妻儿还在等他回家啊。
被水匪押入大牢时,李承泽还在腹诽,果然做人是不能有良心的,然而,看着奄奄一息的滕子京说着什么“连累殿下”的话,他忽然被自己气笑了。
李承泽啊李承泽,你自诩聪明却是个废物
不是看得清吗?不是算的定吗?
结果呢?
醒醒吧,既然已经入局,就要按他们的规则斗下去。
可要斗先要活下去。
周兴已然与范闲交涉,提出用物证来换人质,可范闲方陷入了沉默。
离真相正义只差一步,范闲真的会放手吗?
为了救两个人的性命而将无数人的冤屈轻轻放过?
不可能的。
诚然,李承泽并不否认自己与范闲交情匪浅,甚至还有些不明不白的情感,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李承泽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与范闲相处的点点滴滴,范闲的怒,范闲的恨,范闲所信仰的期盼的,桩桩件件都在说着,我要公平,我要正义。
为了大义总会牺牲一些人的不是吗。
李承泽自嘲的笑笑,如果只搭上自己和滕子京两条命,就能换来扬州无数人冤仇得报,未尝不是一次稳赚不赔的买卖。
既然人人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与他人在范闲眼中并无不同。
在恐惧中李承泽绝望的认识到这一点。
继而更绝望的发现,他竟然是欣慰的,原来我没看错,这世界庸人满满,却有一个独特的灵魂。
范闲放弃了他,他会恨,可范闲永远坚守心里的那个底线不曾后退,一个坚韧干净的灵魂,引诱着他去爱
至少在这一刻,恨与爱相抵消,爱占了上风。
我爱他永不污秽风华无两的灵魂。
李承泽咽下了混着绝望和恨的爱,此后永无宁日。
石壁上凝聚的水滴低落在脸上,凉的刺骨,倒是唤醒了李承泽逐渐模糊的神智。这副身子他自己最清楚,若是放任不管,很快就会破败下去,原地等待范闲的内心博弈与等死无异。
夜里冷得很,每一寸骨头都钝痛着,心脏刀绞一般,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视线逐渐模糊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意识也会不清晰,不行,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死去!
不能睡,睡了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他不会来救我了,李承泽不可避免的滑入混沌之中,我这样算为众生而献身吗?
应当是不算的,献身是主动而高尚的选择,而我没得选,我只是困兽死囚。
可我不想死,我不想就这样死了,我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有很多人没见。
或许是梦境,隐隐约约李承泽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一点可怜的烛光中,一个身影向自己扑来,满面泪痕。
淑娘娘...母亲,李承泽猛的向前伸手,从梦中醒了过来,冷汗步满了全身。
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在这里,他再次将自己缩成一团看向滕子京,你也不会死在这里,我们都要回家。
“你说那个病秧子要见我?”明飞玩味的看着来报信的属下,“关了这些日子,终于低头了?”
吴应走时留下的话是“物尽其用”,按李承平的意思,两个人质要发挥到最大作用,上策是两方握手言和,是中策引来范闲瓮中捉鳖,下策是杀了嫁祸太子。
明飞正愁范闲不肯低头,恐不能漂亮的完成任务,李承泽却传话来说要助他一臂之力,左右也是无事,去看看也无不可。
更何况...
一个嗜血的笑容在明飞脸上绽开,他日日给那些皇族装孙子,如今还被要求一步不能出,无趣的紧,现在落在手里一个,总要好好磋磨一番才解气,就是不知道那个病秧子能撑多久。
藤子京恍惚在昏睡中听到嘶哑惨烈的痛呼声,猛然惊醒,察觉有人给自己喂水。
他缓缓睁眼,李承泽惨白的脸映入眼帘,随着动作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滕子京叫了一声殿下,挣动着想起身扯动了伤口,李承泽拦住了他的动作
“都到这一步了,何必呢?”说着将水碗递到他手中“你且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李承泽声音很轻,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嘶哑与颤抖,见滕子京接了水碗,迅速整理衣襟背过身去
“属下无能,只能期盼范闲相救了”滕子京看着李承泽衣衫上深褐色的色块,不敢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是按部就班的来,等范闲查明案情,再捉住了人,我们肯定要丢了性命”李承泽避开了滕子京的话头,双眼中迸射出疯狂的光芒
“但人若是疯了,便是什么也不顾了”
他猛的咳起来,喘息着看向指尖
“首先,我们要试着让他疯起来”
范闲已经不眠不休两三日了,双目爆出血丝,任谁被这双眼睛盯着都有一种见鬼了的错觉。
他伏在案上小憩,梦里的李承泽浅笑着抚琴,一眨眼又鲜血淋漓的站在背后,质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
范闲惊醒,一时竟分不清梦里是哪一个李承泽。
周兴并未完全与他撕破脸,只是好商好量的来讨账册盟书,可对于他提出的见一面李承泽的要求却视若无物。
无论是李承泽落得惨状还是作为幕后之人暗中观察,都不是范闲能接受的结果。
此案他一步也不想退,那么多人不能白白死了;可李承泽滕子京也不能出事。
这几天范闲并非一味担忧着急,他一边与周兴斡旋探寻水匪老巢,若能找到关押李承泽的地方,直接杀上门去便能破了这局面,可他们似乎得了令静默,不再有动静,一时失去了行踪。
王启年掂量着手中的东西,一个奇怪的信封,晃一晃里面似乎有一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