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涣闻言一怔,随即眼底浮现几分了然。他恭敬地侧身让路,却在沈清让经过时低声道:“多谢。”
沈清让脚步微顿:“什么?”
苏涣后退半步,摇了摇头:“没什么。”
待目送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府门处,苏涣才转身折回书房。
推门便见时岁支着额角望向窗外,目光仍黏在早已看不见的人影方向。
“人走了?”时岁声音沙哑。
“嗯。”苏涣施施然落座,目光扫过时岁凌乱的衣襟。还是昨日那身朱红华服,只是如今皱得不成样子。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散落几缕,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唇色苍白得吓人。
苏涣从未见过这样的丞相。
时岁此人,生来便是个祸害。苏涣认识他数载,这人永远衣饰精致,连指甲都要修剪得恰到好处。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被抽了魂似的。
“他说什么了?”时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
“让我告诉你……”苏涣顿了顿,“你的衣裳,他穿走了。”
时岁怔了怔,忽然轻笑:“挺好的。”
这话不知触动了苏涣哪根神经,他死死盯着时岁侧脸,喉结滚动数次。
“怎么了?”时岁感受到目光,微微侧头。
“……无事。”苏涣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他想问,你不是爱惨了沈清让吗?昨夜那般天赐良机,为何不趁机要了他?
可苏涣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的时岁,不过是靠着对沈清让那点执念,和皇帝未死这点仇恨……
勉强活着罢了。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时岁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
那是他初入京时,用第一个月俸禄买的。彼时他还是个七品拾遗,住在城西漏雨的偏院里,每日下值后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这株瘦弱的梅树浇水。
后来官居丞相,这株梅也跟着迁到了相府最尊贵的位置。花匠精心伺候,却再开不出当年那般恣意的红。
“苏涣。”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你说他……会恨我吗?”
苏涣抬眸,看见时岁眼底罕见的脆弱。这个在朝堂上谈笑间置人死地的丞相,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忐忑。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他斟酌着词句,“将军为何要恨?”
时岁低笑一声,指尖抚过案上那封密信。
那是是今晨刚从南疆送来的。
“我虽未趁人之危……”他声音渐冷,“但接下来要做的事,足够他恨我千百回了。”
让那个把忠义刻进骨子里的将军背叛本心,比杀了他还残忍。
苏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密信上赫然写着:玄武国公主已启程,十日后抵京。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
时岁拢了拢衣襟,忽然想起昨夜沈清让攥着他衣襟时,指尖的温度。
“去准备吧。”他轻声道,“十日后……我要让陈裕安亲眼看着,他的如意算盘是怎么碎的。”
苏涣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而时岁仍坐在案前,目光凝在那株红梅上。
花已开至最盛,可他知道,这红艳艳的繁华撑不了多久了。
春意将至,梅该落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的玉佩,时岁想起当年布下此局时的心境。
那时他多天真啊,以为只要远远护着那人就好。
“我此生护着他就好了。”他曾这样笃定地想着,“那人实在愚忠,何必与其相交?”
更可笑的是,他竟还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放心,此局到最后,我和他仍会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誓言变得如此可笑?
初时,他确实厌恶极了沈清让。
厌恶那人的愚忠,厌恶那人的固执,最厌恶的是三年前那人饮下鸩酒时,还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君王行礼的模样。
可秋猎坠崖那日,当沈清让趴在他背上,气息微弱地说出“我认出你了”时,为何他心底涌起的竟是隐秘的欢喜?
他认出了他。
原来他记得。
时岁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泛白。他恍然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全盘计划毁得干干净净。
他后悔了。
若那日玉门关不曾说破心思……
若他继续装作那个惹人厌的奸相……
或许沈清让终会冷着脸与他割袍断义,或许他们会如最初设想的那般——
形同陌路,不死不休。
总好过现在这样……
算尽天下局,却独独败给了自己对沈清让的——
情难自禁。
将军府外,丞相府的马车缓缓停驻。车帘掀起,沈清让踏下马车时,府中管家已疾步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