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昭逐渐放空自己,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经历,迷惑地抬起眼眸,口齿轻吐:
“玄都元阳紫薇大帝的宫中,有三十六位天将,携领底下九千万众生。北都宫中地官,底下有四十二位天将,主管三界十方九地。青灵水官麾下,有四十二位天将,掌管江河湖海万灵之事。上至天神,下到亡魂,都在神灵的管辖之地,为何他们不肯帮一帮这世间受苦的众人?”
“神仙真的存在吗?为何我所见过的天地间都是人们在自救。”季念昭说完,室内依旧一片寂静,他又继续问:“倘若他们真的存在,那么这天地间,什么才能叫作道?”
“勾陈上宫?北极大帝?七天尊?全真祖师?东华紫府?”季念昭垂落眼帘,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道心了,就像当年看着门人抬回来前任掌门的尸首,他不明白闻子君那样一个为了拜入仙门连妻儿都不要的人,为什么最终却甘愿死在一个荒郊的小村落,只为了救村子里的农民。
这些农民要论地位尊贵比不过昙娘,论价值更是不及无邪。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平头小老百姓,唯一能发挥的温度是在合适的时候种地耕收。
就是这些人,却让闻子君甘愿冒死也要救下。
仙门的修士前辈们确实教过他要救众生,那也得是站在山顶上挥洒雨露,做个符号画像一样的存在。
“......”
少顷后,祖师爷缓慢开口,恍若飘在星子旷野上的一阵风,穿过他耳朵。
“娃儿啊,地位与境界决定了眼界,你看见的不一定是别人看见的。”
季念昭:“师父,我也不小了。”
“放在修仙界,你就是个小家伙,我们这些人啊,出生在这天地间还没有国度成立的时候,那时候的人们聚集成部落生活,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他们恐怖蛇,恐惧山里的老虎,恐惧让他们萌生了信仰。那是他们最开始对于神明的假想,神明的符号是动物各个部位的结合。”
祖师爷耷拉的眼皮下精光矍铄,捋着胡子:
“再后来部落的首领得证道法,国家开始建立......玄明子便出生在这土地上出现的第一个王朝里。”
玄明子重重地咳了两声。
祖师爷慈蔼地笑:“我的青年时期,那还是上千年以前,也曾见过真正的神仙,生前富甲一方的商贾,有治国才能的文官,死后魂魄有金光接引,引渡天庭为财神。为民请命的圣贤,断案公正的清廉之臣,就义沙场的肱骨名将,飞升为文星武神。那个时候天底下的灵气还很浓郁,修仙者不常见,更多是得了机缘原地飞升的天才。”
“再后来有神仙下来散布仙缘,给凡界画了大大小小许多避世修行的福地,七十二仙门最开始就是这样诞生的。天下合久必分,不过百年就会迎来下一场乱世,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逃到仙门的地界,渴望获得解脱,能够逃离三界轮回。”
玄明子接过话:“季洱,你师叔和师父并不算有天分之人,修行了千年却才将好拖着一副老态龙钟的躯体徜徉在人间,你的天赋不差,只要这样修行下去,也许再过百年就有飞升上界的机会。”
祖师爷拍了拍季念昭的前额:“娃啊,你的慧根是有的,不过这些飞升的仙门名士,大抵都是些心怀苍生,冰清玉洁的有识之辈。飞升从来不是他们的目的,只是达成目标的途径。就算成了神,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有难以担起的抱负。”
玄明子道:“哼,昔日稀云渡师祖中有一人,天赋才是千年来未有人能与之比肩。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候打坐悟道,渴了只饮晨露,辟谷不碰凡间的粗食,不让灵府有一丝污秽,从他拜入仙门到证道飞升,只用了九十九日。”
季念昭不是没有听过这个故事,这类带着神性的故事向来是仙门里每个小弟子心目中引路的圣光。他问:“要修成此路,这些就是诀窍吗?”
玄明子捻了一把胡子:“哼哼。”
祖师爷:“哦,也不是。反正以上我做不到。”
季念昭:“......”
祖师爷拍了拍季念昭的脑袋:“你做不做得到另说。虽说我自己也做不到,反正从小教你,我是这么教的。为人师的责任我已经尽了。”
“不过为师现在正思考另外一件事情,要不你去帮衬那个南朝太子?”
季念昭正有此意,方才所有的话不过是想诱导祖师爷掉进自己的坑里,还要欲拒还迎假意推辞一下:“也不是不行。师父你的卜卦最为灵验,不如先施法求个稳妥?”
祖师爷的目光游离了一会儿,他算过的都是天下大事,这还是他头一回算两个人之间的命数走向,想了下最合适的卦盘,最终还是落到姻缘盘上:“......”
季念昭看着祖师爷默默拈起命签。
不是。他就随便说说而已,师父你还真算啊。
季念昭默默腹诽,抹了一把虚汗:“师父,你算来算去,是不是算漏了什么?”
玄明子:“哼,你敢质疑祖师爷的卜算术?”
季念昭:“你拿的是姻缘盘,姻缘盘算的是男女间的缘分......是不是算漏了我和谢尘钰都是男人。”
玄明子:“大差不差。”
季念昭:“我觉得差得还是有点多......”
祖师爷没搭理正在吵嘴的两人,难得露出一脸古怪的神情,不可置信再掐了几下:“红鸾星动......”
他奇异地看了眼正紧盯自己的季念昭,不自然地咳道:“有空把太子领回来给我们都过目看看,好歹你是不孤山的弟子,你执意要选谁我们拦不住,至少要把一下关,别被拐跑了。”
季念昭:“......?”
他怎么听不懂祖师爷在说什么,还想问卜卦的结果,但反正都是卜的姻缘签,结果也没什么意义,都是胡乱算一通,他只好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颤动,拂开眼眸前的夜露:“徒儿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师父,你正是飞升的关键期,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为何还愿意身赴长川战乱?”
他不说,但也是在问当年的闻子君,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那么大的牺牲,被人骂被人不理解,遍体鳞伤,无人感恩,甚至被人遗忘,还要义无反顾地掺和到一些明明不归自己管的“破事”中去。
祖师爷微微一笑:“季洱啊——你有金骨仙资,只要道心不损,终究有飞升成仙神的那一天。”
“但想要真正飞升入天庭,再摆脱轮回,去到三千世界,我们的气量便不能小了。天地与我为一。”
季念昭难得有这样交心的机会,他寸步不让:“凡人死后也能轮回,鬼魔灭了又会新生,为了这些瞬息万变的东西也甘愿放弃数万个日夜坚守的道心吗?”
“当真正身处高位的时候,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欣喜。” 祖师爷打了个呵欠,摇着蒲扇,两鬓白发乘风飘起:“世俗的权力,金银财富,功成名就,那些年轻时候谁都追求过的东西......到了这个岁数早就厌烦了,只有仙门那一群新生的小辈还为此无意义地折腾。”
祖师爷回答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那是做人的最高境界,却是成仙的第一步。”
祖师爷出生世家,玄明子却是个前朝的乡野村夫,说话没有祖师爷那么客气:“你想问的是你爹的事吧?早就说过了,你看见的都只是自己看见的,自己解读的。那么在意外界干什么?你做这些都是想要有个人夸夸你或者批评你吗?你一开始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要忘记了。”
“如果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对你而言不重要的,那么你会为了这些虚名倒过头来后悔做过些实事吗?
“出世为了追寻大道,入世为了匡扶社稷。只要是你自己的心志,怎样的结果都可以坦然接受。”
玄明子冷哼一声:“他走他自己的路。求仁而得仁,又有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