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好受过,在知道不孤山掌门逝世的那个夜晚。季念昭跑遍了不孤山每一间有人的屋室,和他们说起闻子君以前有多么好。他满不在意的好,忽视过的好。
当他们谈及世间某个人的好,然后泪眼汪汪地说起过去,他是在懊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好好珍惜。那种悔恨就像看不见的细丝,很密很细,却根根入骨。
当他们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有多么地爱一个人,爱每一个靠近的人,他们企图用自己的爱换回别人的爱。
这爱就像洪水中的一颗漂浮的枯木,只能绝望地抱住,然后不撒手。
他们以为看见别人得到了自己的爱,就能哄骗自己也有爱,自欺欺人,慰藉已经被掏到空无一物鲜血横流的心室。
谢尘钰在说爱,因为他现在目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说爱是他最后的挣扎。
连拖带拽。
平日里傲气的太子此刻乖巧温顺到不像话,季念昭走哪,他就二话不说跟上来,什么也不问,只是安静地跟在身后。
谢尘钰在说完那番话之后再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反应。
他对周遭变化的一切视若无物。
“停下,不要再往前。”季念昭微微眯起眸子,取下遮阳的斗笠抛向半空。
草笠在空中滑出流畅的圆弧形,绕了一圈正要回到主人的手中,四周沙丘后骤然射出几道纵横的金光。
四分五裂的斗笠落在地面。
“有埋伏。”季念昭抬袖把还在低头沉思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谢尘钰护在自己的臂膀后,凛眉正色看向前方,“烦请各位道友现身一会,不要做这些为鬼为蜮的腌臜事。”
几道蓝紫色的身影闪现出来,藤鞭凌空劈开沙尘,一条灵气化作的巨型蟒蛇冲着脖子扼命处缠绕而来,长剑快得无影踪,眨眼就已经闪现到近在咫尺的距离。
“砥柱山?”季念昭剑尖一挑,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在尘沙上划开一道半圆形的边界。
土墙遁地而起,阻隔了正侧几面飞斜来的各种暗兵和灵气突刺。
“傀偶班、骷髅吊诡楼、叶来城。”
随着名字一个接一个被念出来,季念昭的面色沉如霜冻,飞快地瞥了一眼谢尘钰,又挪回眼。
季念昭环视一圈这些修士的制服,这些门派动手脚也做得有恃无恐,好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全然没打算隐瞒。
“劳烦诸位兴师动众远赴一趟长川,魔窟在西边,阵法布错位置了。”季念昭悠哉游哉地慢道。
傀偶班的修士领头走过来,刀锋抵在季念昭竖起的土墙上,在两厢灵气的冲撞下土墙崩塌出一道破口,露出墙外修士阴郁的一双眼。
“季明昆。”这些仙门的同道修士对季念昭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最好自己退开。”
季念昭攥住谢尘钰衣袖的手陡然缩紧,把他不着痕迹地往身后送,迅速掐诀用金光阵困住这一群修士:“喂,你们未免也太过分,在我的眼皮底下要对我的徒弟动手。”
傀偶班和同谋对视一眼,众仙门没兴趣和季念昭继续在这里打嘴炮仗,武器暗兵各式花样一齐冲着谢尘钰袭来。
“走。”季念昭喝令谢尘钰。
谢尘钰却没有动身。
他不知道黑衣人的底细,却知道其身手不凡,谈吐斐然,有仙门的风度,绝非民间草根出身。
北魏、仙门。
屠戮他的家国,残害他的亲友,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刻才是最痛彻心扉的。
这些人,他从此见一个杀一个。
谢尘钰眼里流淌出浓厚到几乎要凝聚成实刃的恨意,眉心的朱砂痣暗红到妖冶。他夹住一片擦着脸射来的刀片,抬手回掷,扎穿一名修士的脖子。
修士始料未及,血柱瞬间染红身边人的半边身。
在这血腥的红雨里,谢尘钰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对兄妹的面孔。
这对孪生兄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春日尚好将将开张。可笑的是在这个鬼魔流窜的荒年,年方二八的少女没有死在鬼爪下,却是被乡绅老爷抓去当了第三十房妾室,活活被玩弄至死。她的兄长一路告官,无人搭理,恰好遇见太子率军路过,走投无路,无视三军禁令,耗费半条命求到谢尘钰的面前。
他自然记得很深刻。
谢尘钰当即主持了所谓的公道。
原本只能烂死在荒野的小妾尸体也能被棺椁收敛,迁进祖坟里。下葬的时候,告官的少年不声不响挤开士兵,来到棺椁前,猛地扬手插下一把匕首,恶狠狠地钉死在棺材板上。
棺材板上钉匕首,魂魄入不得轮回。
“你要对你妹妹做什么?”那时候的谢尘钰不赞同地拧眉,打算阻止他的行为。
她的兄长说:“哪怕不得超生,也要让她变成厉鬼。冤有头债有主,让这些恶人轻松地死掉实在便宜他们,做了鬼也不能原谅!她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气。凭什么十六岁那样大好年华被催折的她只换来一两句怜悯,这肥头大耳老爷的命算个屁,他的命抵不过她受的苦。不够,还远远不够!”
那对兄妹曾经说过什么来着。
对。
他们说“复仇!”、“复仇!”、“复仇!”
“不够,还远远不够!”
“复仇!”
谢尘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那里好像有张嘴在啮咬他的食指,在喋喋不休地尖声嚷“复仇!!!”这声音旁人听不见,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尖叫着蛊惑他快点去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