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摇晃着从拱桥下过了,桥上人山人海,有姑娘和力夫过桥时往下首瞥了眼,又被后方人推搡,加紧脚步跑开。
今宵明月圆亮,熙熙攘攘的众生在这亘古的月下穿行过。
船埠头。
有人当街弹筝,踩着刀尖卖艺杂耍。切切糯糯的香妃语,飘得人骨也酥,魂也消。
杂耍的男人险些脚滑,幸而稳住,赢得一阵喝彩,铜板多收几枚。
街边两商贩见怪不怪,天天总归都来这一出。
老一套的把戏了。
拱桥间。
力夫赶宝车过,华盖流光,有人扬鞭要抽拦路的百姓。
人群纷至挤开,马儿受惊,东躲西藏,歪斜跑了。
花市里。
娥儿抢着争耍,有贵夫人环钗戴珠走过,酒鬼们倚在木门后喝得烂醉如泥。拉号的纤夫刚下工,酩酊大醉,软烂如泥。
卖杨梅的小童半天卖不出一袋,只摇那蒲扇,驱走粘在果皮上的蝇虫,把嘴一瘪,捧起一把自己啃。他娘撞见了,当即回屋,操出藤条。
这是南朝历三百一十八年。
夏日再寻常不过的一夜。
船夫裹着麻布衣,浑身浴水,瞧着一点都不比少年们松快。见了桥洞两岸零落香粉,他将桨一搁:“公子爷们可要上岸耍耍?”
再过去些,赌坊门口有人合围斗鹌鹑,船上的人得了启发,也围上下赌注打纸牌。
谢尘钰不喜这些。
他兴致怏怏,又闲得无聊:“大爷啊,你这一天摇几趟?还任由他们上岸胡闹,回家岂不得子时。”
“两柱香一趟。”
谢尘钰正襟危坐:“不歇吗?!大爷……我算算,一天下来,三十趟?”
船夫乜他:“都为了生计。”
谢尘钰眼瞪得溜圆,短促呼口气,又不知该如何称说,半响后干瘪道:“那可真是辛苦,赋税重吗?”
船夫挠头:“家里八口人,都巴望我这一只船。”
“啊——!!!”
“什么东西套我头上了?!”
船头爆出一声惊喝。
原来一方红榴花香帕从拱桥顶落下,沈期眼前瞬间只剩红彤彤的影,却怎么也扯不落。
“小赤佬,拿下来。”
戚宁安和沈期勾肩搭背,趁机揉了他脸。打纸牌的众人麻溜把牌收好,都好笑地望那抹红白帕,幸灾乐祸,摆手称快。
有个少年打趣道:“约宵君,你说你送过多少好妹妹手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戚宁安笑他:“小赤佬骂谁?再骂,你就顶着那帕子瞎一辈子好了。”
沈期咚地瘫坐在船板,牙齿轻颤:“哪来的阴风……冷。”
戚宁安敛了笑:“怎么?”说着动手去拽榴花香帕,稳稳不动,软布像长了副铜齿,死咬住沈期的头皮。
“让道,我来。”谢尘钰掏出驱邪符,还没贴上,榴花香帕忽然簌簌抖动。
“臭男人!滚开!!!”榴花香帕“啊——!”地大叫,谢尘钰手一哆嗦,众人也吓得大叫:“什么鬼?!!!”
“好臭!好臭!好臭!”榴花香帕尖叫。
“鬼啊!鬼啊!鬼啊!”纸牌漫天飞,摇橹船险些翻个底朝天,船夫大喝:“坐好!”
戚宁安眼疾手快扯香帕,使了全力,沈期哀嚎:“别拔了,我头发!”
谢尘钰将驱邪符拍在榴花香帕身上,帕子如女子啼哭着飘到沈期脚底下。
沈期要撕碎它,谢尘钰拦住:“且慢。”
“你是个什么东西?”他问。
帕子得了自由,腾到空中,布面卷起又舒开,如同伸懒腰那般舒活筋骨。
绢上绣着的橙石榴花抖了抖,更加娇艳欲滴。
“我是鬼。”
谢尘钰:“我知道。”
沈期:“撕了你。”
榴花香帕冷笑:“离我远点,这一圈,你身上最臭。”
“臭?”沈期拧眉捏拳,本来绝不相信,但说的次数多了,难免疑心,低头嗅自己。分明什么怪味也没有。
谢尘钰醍醐灌顶:“我知道。这想来是一只死于情债的女鬼,乃是负心汉的宿命天敌。你一定撩了太多女人,积得怨念多了,自然充满瘴气。”
帕子弯起一角,“点头”附和他:“真恶心。”
沈期指骨“格格”地响,流露一贯的矜骄,下颚昂起:“没品位的死鬼。”
小皮靴蹬蹬踩着木板走了,本来很神气。走的速度却极快,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