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入水的刹那,祁素衣浑身被砸得险些散架,每一寸骨骼都疯狂叫嚣着剧痛。冰冷刺骨的潭水迅速包围了他,耳边先是乍然一静,紧接着,他两眼一黑,喉头泛起一阵难耐的血腥气,险些咬不住嘴里的气。
潭底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无波无澜,不知何处隐隐震动着,连带着一泓潭水底部暗流滚滚。祁素衣颠簸在水流之中,被四面八方翻涌而来的潭水撞得头晕眼花,平日里素来轻盈的衣物沉得有千斤重,不断将他向潭底拉扯。
就在他意识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盘算着自己往日与地府的判官有几斤几两交情、够不够再让原清辰捞一次人时,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猛地将他扯了下去。
“……”
他半眯着眼,周身阵阵发冷,眼前走马灯一般迅速掠过从前,恍惚间仿佛回到百年前的图兰小镇,推门便有长风连天。
那时,他又在隆冬时节染上了风寒,周身上下无一不泛着酸痛,躺在榻上睡过去又醒过来反复折腾。
雪在图兰的冬天最是常见,有时大雪冰封千里,图兰河断流干涸,牛羊归圈,牧民居家不出,此时站在冰原一端遥遥望去,只剩下一片长天映着幽幽雪色,夹杂着冰粒的劲风撕扯拍打躯干,任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名流富贾,都不得不在图兰的冬日里向一片举目无尽的雪原屈膝。
那时,雪封冻了大门,他们只能成日成日地待在家里。入夜时万籁俱寂,便能听见簌簌的雪声。
原清辰念念叨叨地在厨房煎药,江子翊伏案一笔一划地练字,他便歪歪斜斜地倚在一边犯困,不小心睡过去,醒来时小几上的热茶已经换过一轮,身上也多了件大氅。
每当这时,他笑着打趣说像养了个儿子,江子翊便总要黑脸,那幅不太高兴的样子,能让他乐上一个晚上。
墨痕未干的纸上,一朵侧金盏在瓷瓶里旁逸斜出,笼出淡淡的花影。他正奇怪着隆冬之际怎会有早春的花,忍不住伸手去碰……
“!”
祁素衣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疼痛便钝钝地从骨缝中渗出,手心不知何时被划破,寒水一泡,已经微微发白。
耳边传来低低的对话声,声音很小,但听起来却十分聒噪。他皱了皱眉,头疼得像要炸开,刚想抬起手揉一揉眉心,便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
若换作旁人,此刻应该已经被吓个半死了。祁素衣眨了眨眼睛,过了许久才勉强能看清景象。
结果,一转眼珠,便看见自己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里。
怎么看怎么像棺材。
再一转,棺材口传来几声轻呼,倏地缩回十几颗头。
祁素衣:“……”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被围观,是什么感受?
他张了张嘴,想开口问点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响。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头,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突然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素衣广袖,面目清俊,安详地合手躺在一边,正是祁素衣本人。
祁素衣:“……”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两次失语。
躺在旁边的是祁素衣,那他现在算什么东西?夺了尸体的舍吗?
思绪飘到一半,他重新打量起视线内自己身上的半截衣袖,突然觉得好像有些熟悉。
明川年纪轻轻便贵为第一神官,自然风光无限,恣意张扬,服饰纹样向来繁复华丽,从不肯着素衣。
而眼下这截衣袖绣有夜昙纹样,是明川最喜欢的样式。
祁素衣顺着衣袖看过去,见这具身体双手双脚皆被镇魂钉死死钉住,但不难看出,右手虎口处有一圈疤痕。
——那是明川从荒谐手中救下的一个孩童留下的痕迹。那时末神屠城,明川赶去时只来得及救下寥寥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孩子不到两岁大,明川抱他出火海时,那孩子受惊过度,不分青红皂白就咬了下去,留下这一圈牙印,不知为何始终消不下去。
祁素衣微微合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阴差阳错地,他竟然回到了已经死透了的明川身上。
怪不得乱葬岗上那块石碑上有一个“川”字,这里竟然是不知何人为明川修下的陵墓。
“是祂!我肯定没认错!”
“但祂不是死了百年了吗,咱们都还不了魂,祂怎么能诈尸?”
“哎呀祂可是神啊,怎么能和咱们这群鬼相提并论……”
“……”
嘁嘁喳喳的对话声又传了过来,祁素衣侧耳听了半晌,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抬眼便见棺材口处又偷偷摸摸地趴过来几颗头。
还不小心对视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啊”“呀”几声惊呼,贼头贼脑的头又倏地缩了回去。
祁素衣:“…………”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神官?祂真的是神官!”突然,一只小鬼嚷嚷道,“我听见祂说话了!”
祁素衣心神一动,尝试着用心传音:你们好?
“啊啊啊啊啊——”
“哇哇哇哇哇——”
“呀呀呀呀呀——”
惊呼声此起彼伏,祁素衣被吵得脑仁疼,棺材口突然又冒出几颗头,这下他倒是看清了。
那几颗头……准确来说是几颗骷髅头,双手捂着眼睛,空洞洞的眼眶透过巨大的指缝偷偷观察着祁素衣,一边不知从何处发出尖叫声:“祂看我了啊啊啊啊!”
“胡说!明明是看我!”
祁素衣无声轻咳,棺材口处的嘈杂声顿时消失。眼前这景象的冲击力有点大,他费了不小的功夫才勉强消化,心里问道: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