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画锦和盘托出自己的打算。
除了锦署,江南遍布大大小小各类官造厂,负责少量御贡布匹供应,名下实控不少锦庄,南织染局便是其中一座。
南织染局归大内直辖,因锦署垄断了织造龙袍凤褂的美差,大部分官造厂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但织工、织机等底子还在。若李逸霖能把她安插进去做个所官总管,她就能借鸡生蛋为巡抚府挣出大把大把的银两。
李逸霖没说什么,只说三日后宫里来的夏公公到驿馆了,叫屠画锦好好打扮一番随他赴宴。
这是答应了?
屠画锦喜出望外,一直拦着不许进城的李逸霖竟然这么好说话,先不想其他,把位子占住再说。
她一路连跑带跳去向瓦金夫人报喜。
瓦金夫人听闻屠画锦有喜特意从校场下来,两人进帐说悄悄话。
夫人听完笑容当即卸下来:“你不许去,安心留在东山织造军布,不要搅和这滩浑水。”
屠画锦脑子嗡了一下,她料想过自己一跃爬升织造总管必然招致眼红,别人倒也罢了,没想到最先反对居然是自己敬若祖母的瓦金夫人。
她脸上保持微笑:“夫人您过虑了,我这立功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瓦金夫人拍她脑袋:“糊涂,你去城里难道不跟隔壁田大人抢生意?我虽然在乔州,也听说文武两派斗得你死我活。你只是个替人跑腿办差的小角色,掺合其中小心丢了性命。”
原来是这么回事,屠画锦心情松快了不少。想不到率直豪气的夫人对朝廷局势倒是深谙于心。
她莞尔一笑:“夫人,您有所不知,如今在江南做官身边配个织造所官是标配,毕竟丝绸铺里真金白银谁不眼馋。你瞧,隔壁田大人家长史不一定知道的事,梁秀英肯定知道。本来我顾着自己年轻不敢开这个口,谁知大人大方赏了我,我干嘛往外推。”
瓦金夫人脸上皱纹挤成一团:“傻姑娘,你真当巡抚府的差好当。我快六十在李大人手下听差依旧提心吊胆,你一年轻姑娘冒然搅进两派争斗,嫌自己命长吗?”
屠画锦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可大人愿意抬举,我也不敢推辞。您就放心吧,等我挣来数都数不清的银两,你们也能换上新枪新炮不是。”
“这是抬举吗。”瓦金夫人嘴角嗫嚅,想到乔州二十万百姓,叹了一口气,招手让屠画锦凑近。
“来,我来给你个讲个故事。你知道我本姓黄,瓦金只是我的小名,与我死去的夫君是同宗堂兄妹?”
屠画锦瞳孔骤开,心底发出一道颤抖的声音,你也姓黄?
“知你们汉人忌讳这个,所以我才改以小名为姓。”瓦金夫人淡然一笑,突然她的眼神变冷,“你知我的夫君怎么死的吗?”
屠画锦手心突然有些发凉,努力回忆以往闲聊时听到的零碎:“听说是跟另一位土司打仗争一座城池,被人污蔑造反告到巡抚那,让朝廷带兵剿了?”
瓦金夫人耷下嘴角,眼神散发出刀刃一样的寒光:“其实朝廷军打来时他便弃城逃跑,是我父亲骗他过来毒死了他,最后送去巡抚那领了赏。”
“您、您父亲杀了自己的女婿、领赏?”屠画锦骇然,这几个字怎么在她心里都串不到一块。
瓦金夫人凄然一笑:“这都接受不了,还想去官府当差。”
她不给屠画锦消化的时间:“其实是我的主意。我十三岁嫁给他为妾。他私下对我动辄打骂辱虐,我一忍再忍终于在他兵败时找到机会,串通父亲骗他去我娘家……”
屠画锦内心惊涛骇浪盯着瓦金夫人慈爱的面庞突然觉得好陌生。众人爱戴的抗倭巾帼英雄私下手染亲夫的鲜血。
“这就是官府,你看不清别人肚子里到底怎么想。一旦生恨,亲夫妻间都会刀兵相向。你今日替李大人办差,不怕田大人恨上你?你没做出成绩,李大人不满意,做出了成绩,田大人不满意,你到时候怎么办。”
话说到份上,屠画锦只能装傻:“我平时连李大人都很少看到,更别提田大人了,你别操心了。”
瓦金夫人平日一句重话都不对屠画锦说,此刻恨不得把她摇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条狗为一块骨头都能打咽气,何况两伙能呼风唤雨的人。你年轻又没倚仗,一旦踏入政坛泥足,不知背后有多少凶险陷阱等着你。”
“这是哪儿跟哪儿,您瞧锦署的梁秀英活的可威风了,李大人也没把她怎么样啊。”
瓦金夫人撂下狠话:“你去就当我从没疼过你。”
屠画锦眼眶有些湿润,这句话似曾相识,师傅临别前对一心报仇的她这样说过。
往日种种涌上心头,短短相处几个月,她们每天吃住一起,屠画锦在她身上找到一种安心的感觉。瓦金夫人也喜欢她聪明伶俐,生活起居交际被她打理的妥妥帖帖,异乡作战没有一丝不适。
因为夫人她才能一步步走到李逸霖身边。
她甚至很欣赏夫人当杀即杀的果决。
某种角度上来说,她们是一类人。
但夫人不知道,她柔顺乖巧的外表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
小时候屠画锦的师傅也收过别的孤女为徒,屠画锦与她们一同学织。
师傅脾气古怪,对她们动辄打骂,大部分师姐妹学到库锦库缎便急着自立门户。只有她坚持留在师傅身边,潜心学织最复杂的妆花。
她知道学会了妆花才能成为大盛最顶级的织匠,才能图谋报仇。
无论师姐妹怎么劝说,她坚持不走。屠画锦咬着牙挺过师傅全都发泄到她一人身上怒火,小心翼翼伺候师傅,成为熬到最后的人,不仅学会了妆花,还凭本事考进了锦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