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辟死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盐价一夜之间水涨船高——王辟那儿还压着他们一城的盐,反正渭城的榷务没收着,所以也不知现在在哪儿、当然,也不知道“王辟第二”会什么时候出现。
于是,作为一朝宰相,赵真率先坐不住了。城民们近日的骚乱无疑是狠狠打他们这些权臣的脸。平日里他们风光无限,在朝堂上提出治国理政各种大策略,但如果连眼皮子底下的洛阳都管理不当,这些话就等于是屁话、空谈,只会沦为笑柄。毕竟代表天子、拿着话事权的大臣可是不能犯一点错误的,只要你没坐稳,屁股微微一歪,前几十年的功德就全废了。
赵庭瑞(八成是赵真借他儿子的手)以冬日游园谢岁的名义预备在相府筹办一个宴会。不得不说相府还算雨露均沾——不论是臣子还是商人,他们几乎把全城叫得上名号的年轻人一个不落地请来了。其实众人都不用猜,这赵家此举就是赤裸裸地打着办宴会的旗号、以筹钱为根本目的的诈骗罢了。
但他们该去还是得去,出点钱顶多肉疼一下,胆敢拒绝赵真,就真的只能脖子上顶一个碗大的疤了。
于是,在年廿三的时候每个人都怀着各异的心思、青白交加的脸色,来到了相府。这其中当然包括陆天眠。不过陆天眠的神情倒是很坦然。反正他没钱,别人主动伸手过来也就只能被打几下手心听个响。况且陆天眠当天听萧喆一说,对相府好奇心就被勾了起来,因此脑子里倒是一直记着要来相府喝杯拜师茶的事情没忘。这宴会终于给他摸着机会上相府去瞧瞧,他心里也是挺乐意的。
但是,他这次没有带逢遂,而是把凌寒捎上了。
原本凌寒十分不乐意跟着,他说:“我还告着病呢,连制勘院都没回。要是被人知道我在相府玩,这让我情何以堪。”
陆天眠笑了笑,也不甘示弱道:“上次在王家你让我扮你家仆一账我们还没结呢。现在让你也演一次,这算才公平。凌予游你是个文化人,总不会没有这点肚量吧。”
“你。”
“我们也去学学相府的人是如何伸手要钱的,说不定我不久以后就能用得上。”
“我家还有钱……”
“那你就学聪明人怎么拒绝人家要钱。”
“……”
凌寒几番推脱,但最终也拗不过他,只得跟过去了。
廿三,相府真是好热闹。赵真为了迎接众人,早在院子里把酒菜对称格局摆开了,酒桌直直铺到院门口。凌寒和陆天眠算是来得晚的,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人群当中,这让凌寒稍稍安心下来。凌寒被陆天眠拉着转了一圈,相府很大,花园的小路一直往皇宫深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恍惚间,凌寒好像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但还未等他分辨明白,这影子又找不见了。
凌寒心里总觉得不对,于是拉着陆天眠回到筵席上坐好。陆天眠问他怎么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陆天眠权当他是怕见着熟人,也没当一回事。
赵庭瑞倒是一直在一行人之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直到赵真出现,人群才安静下来。
这还是陆天眠第一次近距离看赵真:赵真身着紫色绸质内衬、外披祥云纹大袄,腰上别着一条彰显身份的金玉带。身量倒不是很高,但站起来的时候很挺拔。陆天眠不禁啧啧喟叹道:果然紫布难染出来,这紫色还真是显贵啊。怪不得皇帝要他开口办这事,看他就一身紫往这儿一站,什么话也不必说,大家就腿软又心虚,只想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了。
大家都向丞相老爷请安。赵真也和众人贺了岁,又简单说了几句,不过也无非是一些譬如当下正是需要我们这些中流砥柱贡献力量的时候,大家要为民生纳福,共度这次难关之类的话。大家都纷纷点头表示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当中有几个财大气粗的老爷、夫人当即便表示愿意一挥大手,散布家财,登时就赢得一片喝彩。然后他们就在赵庭瑞的指示下,到府中专为这次宴会设计的临时账房处登记名字去了。被他们感染,有几个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少爷小姐也纷纷投资了一笔。
酒一坛一坛地换下来,在府中莫名其妙高涨的气氛的衬托下,陆天眠与凌寒的不为所动倒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但是他们在宴会其中也确实没什么乐趣:若说关键的筹款环节,二人对社交恭维不感兴趣,况且他们俩也拿不出几个钱;若说饮酒吃饭,凌寒不沾酒、陆天眠怕误事也没怎么动口,然而菜都是些下酒的小菜,不喝酒也不太好吃。因此二人很快便疲倦了。
凌寒这几日没休息好,大家在那边登记捐款,他在这边困的要钓鱼。陆天眠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这么无聊,他也不会把凌寒带来。
在下人第一百零八次端着餐食从二人面前经过的时候,陆天眠心里陡然感觉到诡异。这些下人,身上穿的,亦或是手里拿的,反正总有至少一个东西他曾经见过。他默默观察这些下人,总感觉越看越熟悉,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像许多无端头的丝线团成一圈,陆天眠感觉:只要找到这个结,再一扯,好像就会有某些真相从散漫的线索中浮出来。
是什么呢?
他强迫自己在这乱哄哄的场景中静下来。脑子里闪过他与凌寒第一次出宫闲逛的那个晴天,也是在喧闹的场景。被人群围着,凌寒伸手拨开了覆在王辟身上的薄雪,……
是鞋子!他想起来了,是鞋子!
当时他和凌寒从制勘院出来,又回到义庄。之后他们把王辟的外衣拨开,露出的,正是这么一双长靴。而那长靴,竟和现在相府中下人们的长靴几乎一模一样。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马上拍醒身旁的凌寒。
凌寒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陆天眠往地下指了指,说:“鞋子。”
“鞋子……?”
“你看相府下人穿的鞋子,是不是和王辟脚上那双一样?”
经陆天眠一点,凌寒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
陆天眠不解道:“王辟怎么会和相府下人穿一样的鞋子?”
“生前由他,生后可就不一定了。”
“趁王辟还未葬,你要不要尽快到义庄去把他的鞋子扒过来,我们首先查明究竟是哪个人偷的鞋子、哪个人丢的鞋子。”
“不必。”思索片刻,凌寒幽幽一笑:
“事情发展至今,查出来只是迟早的事,究竟是谁杀的王辟已经不再重要。但只要他的死和相府有关系,就已经足够给赵真带来很大的麻烦,这就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把王辟的尸体连着那双鞋子扔给赵真,他自然会处理。”
“嗯。”陆天眠想了想说:“但是会不会太恶心了点。?”
凌寒不知回答,只是怎么觉得陆天眠聪明得一阵一阵的。半晌他才开口:“此扔非彼扔,自己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