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宴席散尽,谭文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他同往日一样点起烛台,伏在书案上,却不知为何发起了呆,盯着案前烛台昏暖的光,眼睛也被映成了暗橘色。
没过多久,谭文卿便把双手搭在了书案上,将头枕在臂弯间,眼前不知何时黑去,他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是一个院中尚铺有残雪的午后,大概是刚过完年,鲜红的福字还粘在门扇上,梦里的谭文卿看着还要再小些,他似乎仍在那间书房,却手忙脚乱地不知翻阅着什么。
推开书房的门,他奔走在长廊上,拿着那几叠慌乱间被他揉得糟乱的缟纸,谭文卿赤红着眼又难以置信地找到了父亲跟前。
梦里的父亲也要年轻多了,远不似如今沧桑,可他那双经脉分明尚且健壮的手却一巴掌扇在了谭文卿的脸上,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梦里的谭文卿身不由己,却在闻声而来见到这情景吓坏了的母亲要拉着他下跪时身心同一地没有屈起他的膝弯处,他挣扎着被侍卫拖下去关进了屋中。
窒息感如潮水般上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喘不过气,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昏睡中的谭文卿猛地一颤,他想起来了,他看到了父亲的秘密——伪造的账目、收贿的商铺、虚报的开支、拟定的名单……谭文卿无意在父亲书房找到的暗格是一场大火,烧毁了十七年来他心里父亲的形象,渣都不剩。
这些东西后来去了哪里,谭文卿便不知道了。
却唯记得,自己被人悄悄放出来的那个黑夜——
月黑风高的后半夜,寻常店铺早都已经关了门,谭文卿揣着离开时被人悄悄丢在卸了锁的屋门边的荷包,却不敢在这个点去客栈,太显眼了,第二天一定会被找到抓回去的。
谭文卿于是便一人晃荡在没有人息的偏街上,然后看到了黑夜里漏出的唯一一束光,那光是微弱的,从半掩的门内透出,不禁把人吸引了去。
推开陈旧的木门,谭文卿才知道这光源处原来是一家书铺——两层的书铺,沿楼梯上去的二层有木墙和屋门挡住不知内里,而见方不大的一楼却清楚的多,除门之外,书铺一层另外的三面墙是一个个塞满了书的小格,眼睛稍微一瞥便能发现那置楼梯的角落也叠满了书卷。
而其中整个一楼最惹眼,也是那光来源的位置——谭文卿进门左手边柜台上点烛学书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看着比谭文卿大不了几岁,他站在柜台后,一根木钗半挽起顺直的长发,散落在肩的一部分又顺着他一身半旧的广袖垂至腰间,左手挡袖,右手提笔,听到声响抬头,见夜半来人,竟也不觉奇,反倒朝人温婉一笑:
“杏月尚寒,小友且进屋坐坐。”
谭文卿没说话,他鬼使神差地便依着那人的话进了屋。
进屋后谭文卿先是往墙壁上的书架随意瞟了几眼,觉得没甚意思,这些书他早都能倒背如流了,便又走到柜台前的一把椅子边,坐上去,谭文卿犹豫再三,还是与那方跟他说话的年轻人开了口:“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年轻人没抬头,仍着心手中书,“小友这话何意,我为何要觉得奇怪?”
谭文卿顿了顿:“……半夜三更突然有人到访你的书店,不觉得奇怪?”
年轻人大概愣了愣,他“咦”一声,这才抬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吗?”
谭文卿:“……”
年轻人在谭文卿的注视下走出柜台往屋外瞧了一眼,见长街的屋铺都歇了门,这才回屋无奈一笑:“竟又是这般忘了时间。”
谭文卿没说话,不知该如何评价。
好在年轻人也没等谭文卿回答,他说完便走到了一旁的角落温起一壶白水,倒了两个杯子,自己拿在手中一杯,另一杯递给了谭文卿。
谭文卿瞥着手中虽无茶垢却明显陈旧的杯盏,晃了两下没喝,放到柜台上,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年轻人淡淡笑了声,浅嘬一口热水:“我在温书啊。”
谭文卿:“温书?”
年轻人点点头:“从老家赶来,偶逢书屋掌柜离京探亲,便来这儿当个伙计看店,顺便备考。”
“备考?”谭文卿发出疑问,“三月的那个殿试?”
得到年轻人肯定的回答,谭文卿的嘴比脑子快,他两根手指捻起年轻人方才翻阅的泛黄书页一扫,又放了手:“到这时候还在读这种书,真的有考得必要……”
谭文卿脱出口的话戛然而止,想来自己多少也觉得有点不合适了,他心虚地抬头看了眼柜台后的年轻人,又倏地垂下,小声地解释:“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一阵沉默。
谭文卿开始在座位上坐立难安起来,他自觉自己的话有失礼数,觉得那柜台后的年轻人下一秒就要把他赶出门了,谭文卿觉得在此之前他自己该是得识相又有风度地离开,然而这半夜三更的,他又实在不知还能去哪里,于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实在叫柜台后的年轻人看得一阵好笑。
他不自觉向眼前自觉说错话感到心虚而做着小动作的少年靠近,微微前倾了身子,年轻人温声笑道:“没事啊,你说也无碍,我又不会把你从门口扔出去。”
谭文卿:“……”
方还心虚的小少年意识到自己被逗了后立马又瞪起头,他面颊薄红地盯着眼前年轻人,不知是羞赧还是被气得。
好在年轻人见好就收,他重新端起自己放在桌面上的书不去逗少年,眼睛却仍旧盯着少年,年轻人微歪着头:“不过你也误会了,我并没有在临时抱佛脚,实在这书铺平日就我一人,四下无事,也只好多看会儿书了。”
“……”
谭文卿手肘一撑柜台,手腕抵着自己的头,暂时还不太想理年轻人,思绪却不自觉浑杂飞出。
那是谭文卿第一次见到他,在长街唯亮一盏灯的书屋檐下。
那时的谭文卿还不知眼前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却不自觉好奇:为什么他的话里总带着笑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谭文卿心情有点复杂地再次抬头看了眼年轻人,年轻人垂眸注视着书的眼神叫他松下一口气,于是谭文卿犹豫了下,还是问出:“那……你现在知道时辰了,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吗?”
年轻人仍旧垂眼眸注视着书,他微微弯起的眼尾想来说完话就撇开头去的少年没有看到,只是昏黄的烛火中,谭文卿单觉得那人的嗓音像被镀了层暖色:“如果你愿意讲,我便乐意倾听,就权当是宣泄也好,不要留隔夜的愁。”
那声音叫侧脸趴在柜台上的谭文卿顿了顿,鼻头倏地一酸,他屈起的手臂垫在脑下,最终也只是闷闷地道:“……你还是温你的书吧。”
年轻人笑了笑:“成。”
谭文卿不知何时便趴着睡了过去,醒时已经天光大亮,他直起身,一条半旧的毛毯便从身上划下,谭文卿看了两眼没管,又四下一扫——昨夜那人不在了。
谭文卿的脑子懵懵的,他在原地等人良久,然而醒过神来时他又倏地一顿,好笑自己的行为,无奈笑笑便起身准备走了。
萍水相逢而已,不必再等。
然而走到门口的谭文卿却又顿住脚步,他思考一下,面无表情地转回了身,末了还是捡起了那条掉在地上的毯子,不太熟练地叠起放在了柜台上。
谭文卿于是开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今日这个客栈住一宿,明日又换另一家。
这期间他什么也没干,不是一个人躺在客栈的大床上发呆,便是走出客房去包厢喝上一日的酒,望着窗外忽雪忽晴的天,他还是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