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蓝玉斋看着白发男人伏案书写,他却看不明白他在写什么。
“我也想学写字。”
男人给他纸笔,让他在旁边坐下:“执笔无定法,只要保持稳定灵活就好。”
蓝玉斋接过笔,却自然而然地握得十分漂亮,他在练字上一定下了苦功夫,握笔已经成了本能。
“我一定很适合写字,”他说,“我该学些什么呢。”
“你想写什么。”
“写什么……”
“你有什么想留在纸上,保存很久的东西。”
蓝玉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要。”
男人于是随便写了几个简单的字在纸上,一个一个教给他。
蓝玉斋便拿着笔在纸上依葫芦画瓢,他的记忆完全不在,笔锋却依然好看,撇捺之间的洒脱不羁已经融入骨骼。
全都是暮尘歌的印记。
男人于是握住蓝玉斋的手,一笔一划,重新教起。
温暖的手握住他的,两人一起写出来的字规规矩矩,墨守成规。
蓝玉斋忽然说:“我以前好像学过写字,应该是也有一个人握住我的手教我的,他是谁呢,”他看了看男人的脸,又把目光放回纸上,“算了,问谁也没有答案吧。”
“你忘记了很多事情。”
“嗯,我知道,我肯定不是生来就长这么大的。”
“想记起来吗。”
“当然想,”他说,“我想知道是谁教过我写字。”
“你的过去也许并不如意,你或许很痛苦,很纠结。”
蓝玉斋想了想:“可是那是上天给我的人生吧,我真的可以随便忘掉吗?”
“如果不是上天给你的,是一个人强行改变的,他让你本来一帆风顺的人生变得痛苦,你还想要记起来吗。”
蓝玉斋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只说:“他真坏啊,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惹到他了吗。”
男人摇摇头。
蓝玉斋天真道:“那我要找到那个人,然后打他一顿,让他把我的人生变回来!”
男人摸摸他的发顶,并未说话。
第二日。
白发男人早上给了蓝玉斋一个馒头让他去喂鱼玩,出来看时却发现蓝玉斋蹲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黑棕色的小狗崽往门槛上爬。
他没出声,一直看着,蓝玉斋忽地伸手,托住小狗崽的屁股,让它借力一蹬,爬上门槛。
那小狗崽走路还不大利索,一边奶声奶气地响亮地叫着,一边追逐蓝玉斋的手。
蓝玉斋柔声逗它,有时把手贴近它,有时拿远让它追几步。
“你喜欢我吗,喜欢我吗,”他说,“我喜欢你,你真可爱。”
他俩正玩着,忽然连声的吠叫把蓝玉斋吓了一跳,他转头去看,一只细瘦伶仃的狗正对他龇牙狂吠,那只狗脸上缺了一小块毛,也许是打架打得,有几只苍蝇黏糊地往那块地方飞,它的□□层层叠叠地垂下来,深紫色的,挂在肚皮上摇晃。
蓝玉斋下意识一护那只狗崽,大狗叫得更猛,几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人。
蓝玉斋这才明白过来,把那小狗放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的孩子吧,对不起!”
小狗闻到母亲的味道,颠颠儿地跑过去,大狗警惕地迎上去闻了闻它,叼起它的后颈皮便跑了。
蓝玉斋望着两只狗消失的巷角,坐在门槛上不知想什么。
男人走过去,他便和他说:“我是谁的孩子呢。”
他又继续,他知道身后的男人不会给他答案,所以只是自言自语:“我的妈妈是怎么样的人呢……”
第三日。
男人拉着他的手松开了。
蓝玉斋左手拿着糖人,右手又去碰他的手:“为什么不拉着我了,你生我的气了吗。”
男人说:“两个男子在集市上拉着手,旁人会说不好听的话。”
蓝玉斋四处看了一圈,那些或自以为隐蔽或明目张胆的诡异目光,其中带着的混杂恶意,即便是再不谙世事也能察觉到。
“他们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们会说我们相爱。”
“我们不能相爱吗。”
“旁人觉得男子之间相爱是错事。”
蓝玉斋看着他:“可我觉得不是错事。”
“如果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蓝玉斋又去碰他的手:“别怕,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不相爱,就算相爱也问心无愧,我只是喜欢你拉着我,你的手很暖和——拉住我吧。”
于是两人又拉着手,走在热闹的街上。
两人走到一处很漂亮的三层楼边,那楼门窗紧闭,到处挂着白色的布条。
“那些是什么。”
蓝玉斋问。
“丧幡,”男人说,“有人去世了。”
蓝玉斋一直望着被风吹动的丧幡,忽地就落下一滴眼泪来。
“怎么了,”男人给他擦去眼泪,“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蓝玉斋也摸了摸自己的眼下,才发现自己竟然落下泪来,“我只是觉得有人很难过。”
蓝玉斋用袖子粗略蹭了蹭眼睛,不哭了:“走吧——死真可怕,让活着的人都难过得要命,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死。”
第四日。
妈祖庙一到冬天,向来是没什么人来拜的,更何况这庙自从官府组织盖了更大的新庙之后,夏天都没什么人光顾。
香炉里的香灰不知被什么液体浸透了,冻得硬硬的,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大孩子把脚藏在从供桌上抽下来的脏污的破布里挡风,一边用一截树枝把干巴在香炉内壁的香灰扣下来。
“好了没,皮都快扒完了!”
一个有着海边渔民寻常面部特点的黑瘦汉子朝他喊,他有点驼背,上身比下身长,总体还算精壮,可能三十来岁,也可能二十来岁。
大孩子应了一声,在桶里舀了一点水,简单涮涮就算把香炉刷干净了,又舀了多半的水,把香炉架上火堆。
黑瘦汉子和另一个看起来木愣的青年一齐将一只开膛破肚的玩意儿扔进香炉里去,那被剥了皮的光裸死物随人怎么弯折,被塞在香炉中,像是从未活过,又像还活着,随时会用那诡异的后脑贴着肚皮的姿势从香炉做的锅中爬出来。
黑瘦汉子任由火舌在香炉底部飘荡地舔舐,他捡起那张因为并不算太精湛的刀功而边缘破碎的毛皮:“这狗看着挺大,皮扒下来也没多少,咋办——做个护腰,挡挡风算了!”
木楞的青年看向一边草窝上由于寒冷蜷缩着身体的小狗崽:“这个崽儿咋办。”
黑瘦汉子瞟了那狗崽儿一眼:“这么小,没二两肉,你要不拿回家给你娘们儿养着去,看门儿,养几年再吃。”
“她不乐意养狗,她不乐意听狗叫。”
黑瘦汉子想了想,他呵出的气形成一长串的白色烟雾:“弄死吧,皮扒了扔锅里,这么冷,不吃了就冻死在这儿了,小也是口肉。”
青年点了点头,他长得周正一点儿,白净一点儿,在人人风吹日晒的村子里也算个英俊后生,所以即便他看起来有些木讷,还是早早讨了老婆。
他正要把那毫无安全感的狗崽子捏起来,庙门忽然被一把推开,一个十分温朗好听的声音随着寒风在庙内打了个璇:“你们在做什么?”
还不等几人反应,那声音的主人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