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斋尴尬地轻咳一声:“好了,别笑了,羊都看过来了。”
这句话好像也很有意思,乌骨的笑更停不下来了,他笑得连腰都微微弯下,那些一直压盖在他身上,虚无又沉重的东西,仿佛被暂时掀走了。
两个牧民不知道人被羊顶了到底好笑在哪,毕竟羊就是会顶人的,但也跟着笑,嘿嘿哈哈的。
蓝玉斋无奈笑叹道:“这下更解释不清我们不想看羊了。”
笑了好一阵,乌骨才停下来,长舒一口气,手掌在蓝玉斋手臂上轻托一下,示意他跟着牧民往前走。
正如蓝玉斋所言,他们果真以为二人很喜欢动物,于是看完羊,又去看牛,看马,这些动物是牧民引以为傲的财产。
来往的空旷地方矗立着一座人工垒起的两人多高的石头堆,几个小孩儿正蹲在石头堆边上,不知在玩什么。
厚重的衣服和短腿让他们看起来像三个撅着屁股的球。
牧民大声说了一句什么,根据语气也听不出是问号还是训斥。
三个球齐齐回头,冻得通红的脸被压在皮帽子下,分不出男女,鼻涕抹在袖子上,已经结成了硬壳。
蓝玉斋心想乌骨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幅尊容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被牧民赶走,向着牧场跑去,露出他们围着的东西。
那是一堆累叠的尸丘,老鼠和虫子的死尸被看不出来源的灰白烂肉粘合成塔状,被几个孩子从雪下刨出半截。
这丑得出奇的造物的顶上还插着一支不知死活的干枯黑花。
牧民见怪不怪,嘴里说着什么数落的话,几脚把雪踢向尸丘,把那玩意儿堪堪盖住。
“……这是?”
“丑鬼花,似乎只有伐戗有。”
乌骨说。
“是植物么?”
“应该是,比较少见,它们像蒲公英,种子会寄生一些虫和老鼠,宿体快死了的时候,会回到母体根部,变成养料。”
蓝玉斋总觉得这个特性在哪里见过。
牧民拉着他们绕着石堆走了三圈,还叫他们往石头堆上放了新的石头。
“这是‘鄂博’,放牧的人路过这里放上一块石头,是祈求人畜兴旺,我们这样的旅人放上石头,是祈求旅途平安。”
“……”
身侧少见地沉默着,乌骨看向蓝玉斋,见他望着鄂博,眉头微皱。
“怎么了?”
“这里的气场……有些驳杂,我能感到一些不应属于这里的气息。”
“什么气息?”
“人的气息,修仙者的气息,妖,鬼,和……魔族,全都混在一起,散溢出来的部分很淡,但我隐约觉得,它的源头……”
还不等乌骨追问,蓝玉斋自己摇了摇头:“算了,许是山脉绵延,聚气于此——是不是要到饭点了,我们往回走吧。”
这草原上还有其他部族,但伐戗是最富裕的那个,每一个笑得十分憨厚的男女骑上马就是战士,草好就放牛,草不好就去抢劫,抢来的奴隶和牲畜一个待遇,干活,剥皮,吃肉。
乌骨讲完,蓝玉斋轻轻把碗放下了。
“抱歉,不该吃饭的时候说这些。”
“没关系,只是辟谷多年,不喜荤腥。”
人总是会相食的,这种事他流亡时见过,富贵时也见过,人饿得疯了会迫不得已易子而食,炮凤烹龙腻了也会生出“人肉是何滋味”的好奇。
见多了也不觉得多恶心了,只是一提起吃人,就让他想起那倒胃口的魔族。
也不知道好吃人肉的人和好吃人肉的魔到底哪个更让人恶心……哈,手心手背都是粪,有什么可比的。
长桌边坐满了人,人人用小刀割肉削土豆吃,不知是不是听了乌骨的故事,蓝玉斋总觉得他们咀嚼的样子有些令人生厌。
也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令人生厌,只是他莫名地联想到了动物。
他端起碗喝酒,余光扫向对面的萨满赛音,心中盘算着等乌骨睡下就去用术法哄骗他说出关于伐戗文字的信息。
他这一看,赛音凑巧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说道:“族长说,你们不用去见他,他知道。”
“知道什么?”
赛音的汉话实在不好,自顾自答道:“他知道,塔拉上的,一切,他都知道。”
蓝玉斋和乌骨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塔拉是草原的意思……我在时,没有首领知道草原上一切事情的说法,大地与天空都是神的,首领也只是人。”
乌骨小声说完,蓝玉斋就大声问道:“伐戗的族长一直如此厉害吗?”
“从前,不是。族长走过,以前。后来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变啦。”
赛音手里拿着油汪汪的切肉小刀,比划着说:“族长知道犯错,改了之后,莽古很感动,赐给他神力,他用神力保佑我们。”
回来?
乌骨就在自己身边,赛音的话并不成立,要么是赛音汉话不好说错了,要么是他觉得没必要和外人说换过族长的事,所以故意模糊事实。
“走过?是指离开塔拉吗?”
乌骨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差点被呛住。
赛音没有避而不谈,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胜利感说道:“小时候想去汉人那,去过了,觉得不好,回来啦。”
“……”
那种“我说什么来着”的满足感不似作伪,可若他们伐戗首领迷途知返,自己身边坐着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乌骨不可能说谎,所以,应当问那伐戗首领究竟是什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