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今年格外冷,还不到十月,草原就下雪了。
草原的雪很吓人,夹在坚硬的风里剜骨挖肉,天地浑浊一片,好像雪里有什么东西,会吞掉行人的来路与去路。
蓝玉斋在这样的风雪中,只在白衣外加了一件除了风流毫无作用的轻裘,看起来已经超过了“脑子不好”的管辖范围,直奔“奇人异象”而去。
他压着遮雪的斗笠,偏头问乌骨:“冷么?”
乌骨比起他,对风雪显然更尊重一些:“不冷......奇怪,从前无论穿多少,都是会冷的。”
蓝玉斋伸手拂去他领子上的雪粒:“淬体之后,自然有所不同,待到他日筑基,变化更为惊人。”
“雪总是要落在身上的,不用拨。”
蓝玉斋收回了手。
片刻风雪声后,乌骨补上一句:“谢谢。”
他低头看罗盘:“记忆里,冬牧场在这附近。”
“原来牧场是固定的,我从前不知道。”
“冬牧场一般是固定的,在比较高的山南面,我们在那里建一些固定的房子,秋天运牧草过去。
我们春、夏和冬季会转牧场,一年三次。什么时候转,不是我们人决定的,是牛羊决定的,它们会感知草的变化,秋天的草干了,黄了,就要到冬牧场去。
现在草都被雪盖住了,他们一定都去冬牧场了。”
又走了一会儿,远远听见了几声狗叫,知道大概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乌骨下意识停下脚步,蓝玉斋伸手取下斗笠,戴在他头上,遮住那双眼睛,于是二人又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两个带着狗的牧民向他们走来,他们和乌骨差不多高,生得膀大腰圆,颧骨通红,叽里咕噜地说了几串伐戗话。
来到此处的托词,二人早就商量好了,牧民问他们是谁,为何来到这里时,乌骨就答:“作家。”
在乌骨严重的近乡情怯之中,“只会一点伐戗话的汉人”这一身份被扮演得淋漓尽致。
正如乌骨所言,他们十分讨厌朝廷派来的人,但对游记作家非常热情,两个牧民没怎么犹豫就带他们往牧场走去。
冬牧场比蓝玉斋最散漫的想象还要懒散,“固定的房子”不过一些相距遥远的石头屋,到处都是褪色的彩旗随风飘荡。
两个牧民似乎不住在石头房子里,他们让二人进了一个白色的厚毡帐,两个女人和一个小伙子坐在火盆边的板凳上,见陌生人进来,用伐戗语略急地交流起来。
除去一些生活用品,毡帐里最显眼的就是西北角放着的箱子,红烛照着一副宗教感极强的画。
画上的东西姿态扭曲,过于凶悍至表情狰狞,人身狼首,应该就是那个狼神莽古。
很显然,伐戗人很喜欢莽古“狼首”的部分,因为一副身躯上画了五个“狼首”,每个都不小,导致画面挤满了表情夸张的青毛脑袋。
察觉到蓝玉斋的视线定格在画上,乌骨便好心解释道:“那是狼神莽古,莽古并不真的有五个脑袋,这么画是在象征莽古的贪心,嗔心,痴心,慢心和疑心。”
蓝玉斋的眼神偏过来,乌骨又短促地说:“他们要请‘萨满’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牧民就抽身离开,另一个便引二人到火盆边坐下,小伙子起身给他们倒热水。
他们对汉人显然充满好奇,圆脸的女人指指斗笠,发出一连串疑问,得到乌骨堪称吝啬的回应之后,又接着指衣服,指靴子。
不多时,离开的牧民就带着“萨满”进来毡帐。
那人臃肿的牦牛皮衣上挂满了各色布条,看起来像个五颜六色的长毛粽子,一颗老得像风化了的橘子似的头插在上面。
蓝玉斋站起来,对着萨满作了一揖。
老头张开褶皱的嘴唇,露出东倒西歪的发黑牙齿,用语调古怪的汉话问:“你们是,作家?写什么?”
“衣食住行,风俗文化。”
老头的五官扭出年迈的困惑,乌骨适时出声:“吃饭、神、祭祀。”
困惑转变成满意,萨满点了点头:“好,好。”
他们本身拒绝草原之外的一切,却非常希望自己的神明能够被外人知晓与信奉,不过事实是反着来的,汉人对他们强壮的身体很感兴趣,对神明毫不在意。
“你们和,我们,吃饭,吃完,去见族长。”
本应成为族长的乌骨才三十多岁,下一个有“赐福”的孩子应该还没出生,看来乌骨的离开让他们打破了传统,选择了普通人做新族长,这似乎在乌骨的预料之中。
萨满走后,乌骨主动提起旧事:“他叫赛音,从前辅助我管理部族……说是协助我,实际什么都是他在做。
我要离开时,他整天和我说我的离开会给部族带来悲惨下场,我那时不信,一个让好人病死,坏人长寿的神,凭什么我一离开草原,就让地动山摇呢。
如今一看,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的日子很好。”
女人和小伙子抱来两件皮做的袍子,三两下把二人裹了进去,尤其蓝玉斋面前的女人,表情超越语言隔阂地感叹着“汉人还挺抗冻,这都没被风刮死”。
穿完衣服,两个壮汉就要带他们出去,二位冒名游记作家只得跟着钻出温暖的毡房。
蓝玉斋:“做出这么大改变,你当时可真是怀揣着以天为敌的决心。”
乌骨轻笑一声:“十几岁的年纪,最不缺的就是决心,那时的勇气,让如今的我每次回望都会胆寒……若是再长大三岁,我都不会敢出走。”
“不是每个人十几岁的时候都那么有勇气,有些人从小就是属羊的,空叫几声之后,就低下头认命了。”
应景似的,两个牧民把他们带到了羊圈边上,半人多高的肥羊低着头咩啊咩啊地踱步,篱笆延伸进白茫茫的雪里,不知这圈到底有多大,只看见牧民两脸“你们汉人没见过这么多这么肥的羊吧,快写,快写”。
“……”
无言之中,蓝玉斋伸手摸了摸最近一只羊的脑袋:“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咩!”
那只羊疑似被摸得很不爽,愤怒地嚎了一声,转身屈膝,犄角向蓝玉斋顶过来,蓝玉斋下意识向后一躲,撞在乌骨身上。
“诶!诶!”
牧民上来驱赶那羊,皮鞭还没到屁股上,它就挤开同僚,张狂地跑远了。
后脑勺磕在胸膛上,咚的一声,把两人都撞得嘶了一声,乌骨扶住蓝玉斋,抽气之后就笑出声来。
刚开始还笑得很矜持,后来大概是越想越有意思,逐渐变成十分开怀的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