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明骄一边安排着将人送到最近的医院,一边让陈强开车去接方许年。
公立医院好像没有清闲的时候,急诊科的候诊区坐着许多人,护士来回穿梭在病区,面无表情地忙碌着。
有大量饮酒需要洗胃的,陪同的家属也饮了酒,一群人聚在洗胃室门口闹闹哄哄的,保安在一旁守着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
有夜里发热惊厥的小孩,陪同家属来了一大堆,挤在医生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地互相抱怨,将医生的声音压住,年轻的医生皱着眉用拍桌子来维持秩序。
有犯急症的年轻人,捂着患处脸色苍白,被护士急忙带着去做检查了,陪检的护士推着轮椅走得飞快,大声地招呼病人别挡路……
两个保镖背着人进去,高大的身形让本就狭窄的候诊区更为拥挤,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被来来往往的患者和护士踩踏。
进了这扇门,在这个简陋的急诊室,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唯一能让你拥有优先权的只有你严重的病症,当生命急速流逝,医护人员的心跳逐渐加剧,他们多年积累的知识和一双平凡的手会成为最强大的武器。
骆明则挤到医生办公室找医生,声音却被淹没,他无奈退出来找护士,问她们有外伤患者可不可以先看诊。
护士拿着血压计等仪器来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然后告诉他们这个要直接去外科安排手术,但是外科没有空余的床位,她们先打电话联系一下那边的科室看怎么安排。
经过商量后,骆明则决定先在这家医院进行一些简单的清创止血的急救措施,然后联系别的医院派救护车来接,直接去那边做手术住院,省得在这里耽搁时间。
他平时在骆明骄面前没个正形,这种时候却很是靠谱。
许文秀的气息微弱,骆明骄一路上沉默而僵硬,他的紧张和慌乱变成了冰凉的双手和身上迟迟没有擦去的血迹。
他的心跳被鲜血震慑,沉重而滞涩,太多杂念与其纠缠,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正在经历一场“地震”,一场只有他知道的“地震”。
这场“地震”会带走许文秀,然后震碎方许年光明的未来和积极的心境。会让带着酒窝的少年埋在废墟里很久很久,直到在暮色中倒下,永远闭上眼睛去寻找他的归宿。
骆明骄始终不确定,自己的存在是否能够让方许年在失去母亲后更坚强一点……
或许不该用“坚强”这样的词汇,而是另一种,类似许文秀一样的精神支柱。能不能成为引导方许年向前走的力量?如果不能的话,方许年要怎么办?
方许年这么拼命学习,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有几分是为了母亲?
许文秀一定要活下来。
骆明则有朋友家里是从事医疗行业的,在好几个城市都经营着私立医院,在医疗行业深耕多年,人才储备丰富,服务优良,仪器先进。
私立医院接到电话后立即派了救护车过来接人,一路畅通无阻,半小时后到达了公立医院。此时,医生已经给两人都做了急救处理和一些基础检查。
骆明则和两名保镖随着救护车转运,骆明骄带着剩余的保镖在公立医院等方许年过来。
身上沾染的血迹带着浓烈的腥臭味,他的四肢发麻,十根手指头麻得没办法握紧。
他想了很多,但最急切的是怎么和方许年解释自己的出现,明明前脚还在打电话说明早回来,结果一个小时后就出现在A市,还正好出现在许文秀出事的现场。
方许年赶到的时候,就看见身上带着血迹的骆明骄坐在急诊科外面的长椅上,好几个保镖站在他周围,看起来就不好惹。
来往的病人和家属都会小心翼翼地侧目,然后快速走开。
“骆明骄!我妈呢?”
方许年小跑过来,他还没领到三中的校服,就穿着自己的衣服,白色的运动套装,干净亮眼,像映照着月色的清澈泉水,抚平了骆明骄的不安。
骆明骄猛地站起来抱住他,用力收紧手臂,嗓音干涩地说:“没事的,方许年,阿姨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着急,一定会没事的……”
方许年眨了眨眼睛,几乎是瞬间就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鼻子发酸,眼中有温热的泪水,嘴角向下弯着,要哭不哭的。
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最后他将脸埋在骆明骄的肩膀上,瓮声瓮气地说:“我不着急,你也别害怕,这里是医院……只要在医院里,就不是最坏的结局。”
“骆明骄,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在前往私立医院的路上,骆明骄向方许年解释了今晚发生的事,他说是骆明则心血来潮非要回来,所以两人连夜开车回来。
不过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说是明早的航班。
至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带了点特产回来,就顺路拿过来给许阿姨,但是她不在家,邻居说她可能出去工作了。离开的时候想放在保安室,结果保安说他今晚没见许阿姨出门。”
“担心许阿姨一个人在家里出事,我就让保镖进去看了一下,发现许阿姨不在,手机也没带。然后就开始在周围搜,好在找到了,她受了点伤,现在已经在进行手术了,会没事的。”
方许年揪着衣服下摆,后怕地说:“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骆明骄在,这个夜晚他想不到自己该如何度过。
骆明骄低垂着头,烦躁地搓了一把脸,如果他早点结束那边的事情回来,今晚就不会耽搁那么多时间了,或许许文秀根本不会受伤。
001:“你不用自责,这本身就是故事里的脉络,是一定会发生的故事节点,你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很多,至少许文秀没有当场死亡。”
骆明骄:“可我来晚了。”
001:“只要事件发生了改变,就不存在早或晚。你在做的事情是修改方许年的人生,而不是修改一篇文章,有变化有遗憾都是正常的。”
骆明骄应了一声,他抬头去看方许年,少年的唇抿得很紧,眉心紧紧地皱着,整个人僵硬地坐在位置上。
肩膀处的衣服布料被清晰的骨骼顶起来,白色短袖带着汗贴在后背上,衣服有些透,在车内的暖光下,能看清凸起的蝴蝶骨。
像随时准备展翅离开的蝶。
都说这样的蝴蝶骨是不正常的,是畸形的。
骆明骄下意识地搓着手指,双眼沉沉地望着方许年的后背,那骨骼的轮廓,那皮肤的颜色,那瘦弱的能看见脊柱形状的后背。
畸形的……
他们都是畸形的。
一对蝴蝶翅膀,试图带着困惑的灵魂离开被苦难缠身的躯壳,但那仅仅是两块骨骼的畸形。
友情里生出阴暗,贪欲和爱欲放肆生长,随时会克制不住拖着对方沉入偏见的沼泽,这是藏在友情里的畸形爱恋。
越是抗拒担忧,越是想要靠近。
如果001没出现,方许年要独自面对这一夜。
空荡荡的家,诡异的现场,惨死的母亲。
那么漫长的一夜,他想了些什么?有没有某个瞬间,他期待着那畸形的翅膀带他离开,去追逐下落不明的母亲。
好痛苦。
骆明骄感受到心脏被捏紧,剧烈的心疼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慢慢弓着身子侧身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在为方许年心疼。
这一瞬间,车里仿佛出现了两个方许年,一个被改变了的方许年,一个没被改变,正在经历痛苦的方许年。
骆明骄是那个没被改变的人,他尝到了“方许年”百分之一,或是千分之一的痛苦。
很抱歉,你被书写于纸张上的痛苦我没有参与,任由黑色的印刷字体给予你无尽苦难。
短短几行文字,你的世界便开始坍塌,我很抱歉没有帮助你修补那个世界。
骆明骄往方许年的方向挪了一点,“你答应过我的,要考A大跟我当同学。”
方许年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小声说道:“我还答应你要当状元。”
“不当状元也行,只要是A大就可以。你一定要记住,我们约好了一起去A大。”
“好。”
到了私立医院后就是等待手术结束,骆明则已经代替方许年签了一大堆告知书,医生也跟他说明了情况。
许文秀腹部的伤口并没有伤及重要脏器,所以手术风险不大,只是失血过多情况比较紧急。
但是那个男人脑出血的问题比较棘手,骆明则正在联系他的家属。
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骆明则从未着急探寻,他现在只负责将两人抢救回来,后续根据情况处理。
该追责追责,该赔偿赔偿。
如果许文秀是过错方,那就拿钱私了,坚决不能给方许年带来不好的影响。
方许年看着保镖拍的照片,突然“唉”了一声,说道:“这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
在方许年的印象中,这位姓姜的数学老师一向很亲和,在初中时经常帮助他,他被柳雨旎那群人欺负了也会帮他出头,是一位好老师。
他们中午会在教室里午休,教室里没空调,夏天和冬天都很不舒服,如果遇到姜老师值班,就会把方许年叫到办公室去休息,他的办公室有一张躺椅可以睡觉,夏天可以吹着风扇睡,冬天也有取暖器,能让他中午好好睡一会儿。
姜老师的偏爱让方许年在班级里更不受人待见,但是他不在乎,反正就算没有姜老师的帮助,那些人照样要欺负他的,姜老师不过是一个新的理由罢了。
从初一姜老师就对他很好,初二姜老师就没带他们班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照顾他,那时候许文秀经常不在家,姜老师会把方许年带到学校里的宿舍去做饭给他吃,帮他辅导作业,让他在宿舍住上一晚。
许文秀很感激姜老师,周末有时间就会让姜老师到家里吃饭,做上一桌好吃的菜。
但是初三那年许文秀和姜老师在家里吵了一架,从那之后姜老师就开始刻意疏远方许年了,看见他时不再笑眯眯地打招呼,也不再让他去办公室午休。
方许年是个很自觉的人,感受到老师的疏远后就老老实实在教室睡午觉,没有再去麻烦过姜老师。
断崖式的落差让他感到委屈,但也在不停劝解自己,本就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那种来历不明的友善,突然被收走也是正常的。
方许年说:“我一直觉得姜老师和我妈妈之间有秘密,但是他们都瞒着我不说,我也不敢问。我能想到的就是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感情,后来感情破裂了就装不认识。”
骆明骄:“等阿姨醒了问她就知道了。你离开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和老师请假?没有的话现在打个电话给老师说一声。”
在方许年出去打电话请假的时候,姜老师的家属也来了。
那是一个年迈的女人,穿着一件路边摊常见的廉价花衬衫,灰白的头发盘在脑后,双手局促地互相握着,被保镖带过来后找了个距离骆明骄最远的位置坐下,她瑟缩地坐在沙发上,脏兮兮的鞋面混合着多种污渍,看起来就邋遢。
那张皱巴巴的脸黄中带黑,一双手布满厚茧,眼皮无力地耷拉着,让一双眼睛只剩一条狭窄的缝隙,一副愁苦相。
方许年进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避了一下,然后口袋里掉出一把零钱,她连忙蹲下去捡,手抖得不成样子。
方许年看了她一眼,不认识,然后回到骆明骄身边坐着。
零点后起了风,大雨袭来,外头风急雨骤,嘈杂的声音通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雨滴也顺势飘了进来,凉飕飕的。
护士进来关窗户,看到他们穿得都不多,就拿了三床毛毯进来给他们披着。
好像雨下了没多久,身上的毯子还没捂热,护士就再次推开休息室的门,说手术结束了,两位患者已经送到了各自的病房,家属现在可以过去陪护了。
许文秀和姜老师住在相邻的两间病房,都是单人间,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还有两张陪护床。
许文秀还没醒,方许年和骆明骄坐在床边守着她。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脆弱得像一把晒干的芦苇。
骆明则是和医生一起进来的,他们身后跟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留着一头黑色的羊毛卷,发型包着脸,显得头小脸也小,妆容精致,复杂的眼妆在灯光下十分璀璨,耳朵上和脖颈上的宝石也熠熠生辉。
她穿着一条黑色流苏长裙,披着Burberry的羊毛披肩,进门后笑吟吟地用目光在骆明骄和方许年之间扫视,带着让人不解的友善笑意。
医生说许文秀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是她患有原发性高血压,需要多住院一段时间进行观察,后续医生会为她的高血压评级,以后需要长期服药来控制血压。
方许年连连答应,然后又问高血压需要注意什么。
医生说:“保持良好的作息,避免劳累,禁烟禁酒,适当进行体育运动。最重要的是避免刺激,保持情绪稳定。”
“好,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后,骆明则就给他们介绍那名女人。
“这是我朋友邵鸢,这家医院是她家里的产业,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需要的话直接联系她就行。”
说完他又向邵鸢介绍两个少年人,“我弟弟骆明骄,他朋友方许年。许年还要上课,许阿姨这里麻烦你多照看。”
邵鸢笑眯眯地跟他们摇了摇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很和善地说:“好,我给阿姨找个护工。不要担心啊小朋友,你好好上课,你妈妈这里不用操心的,医生护士和护工都会好好照顾她的。”
方许年想说自己请假来照看,但是却又开不了那个口,他太懦弱了,不敢承担失败的后果。如果因为没好好上课成绩落下了怎么办?如果就因为这一时的懈怠就失败了怎么办?
无论是他,还是妈妈都承受不了那样的后果。
他的一切都是积木搭起来的,他恐惧一切会让积木产生摇晃的不稳定因素。
“谢谢姐姐,我不上晚自习,每天晚上都可以来的。姐姐找到护工了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跟她联系。”
骆明骄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觉得他喊“姐姐”的时候格外乖巧。
邵鸢笑着答应:“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