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偏厅里,柳梦袖淬了毒的声音传至每个角落,像是无法冲破牢笼的峰鸣,回音激起细微处的尘灰。
松声在满室急躁的心绪里,听出了话外之音。
——柳梦袖是个傀儡,这是裴云昼的幻境,代表着裴云昼的意志。
当熄灭的星灵卷再次亮起,所有人得知寒月峰那位小师弟复活时,如果柳梦袖当真厌恶裴云昼,脸上就不应该有庆幸的表情。
松声想到这里,坐正了,笑意和缓地看着柳梦袖:“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念山主。”
柳梦袖被说得一愣,半响道:“怎么会呢,我与你没见过几次,谈不上喜欢。”
松声透过柳梦袖看见了那个自我厌弃的裴云昼。
她认真想了想,继续说:“甚至喜欢她,喜欢到宁愿一边甘心堕入鬼域,一边愧疚辜负她的期待,所以旁敲侧击,故意让念山主知道这些,想被她厌恶是吗?孤悬浮寄之人,真是可悲。”
“……鬼域?”
柳梦袖抓住关键词,滞缓的表情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以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着她。
“不妨告诉你,私自开启玄武秘境的鬼修已被仙门抓获,本次仙门大会正是要清算裴氏血案,有人看见裴云昼身上有鬼修的献祭符咒,他和他父亲根本是一种人!”
厅外响起雷鸣,豆大的雨点自高空砸下,风声呼啸吹得旧窗棂呼啦作响,却始终推不开未嵌入凹槽的窗闩。
一层难以用肉眼窥见的薄膜在大雨中透出形状。
这是一种仙门结界,不仅能阻隔风雨,还将修道之人软禁结界之内。
柳梦袖背对着松声,打开了窗。
松声的目光由虚入实,突如其来的电光让妍丽的容颜微微泛白,茶水自裂开一条缝的白瓷中渗出,温度烫了一下她的手心。
“我那小徒弟呢?”
“别着急,你看窗外的云,这是难得一见的天雷,可将一切肮脏污秽清理干净,念山主资历尚浅,仙门便替献南山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一道森然冷光朝着柳梦袖的面门闪过。
柳梦袖脸色惊变,侧身让开剑气,严厉道:“念山主,你为了鬼修竟然敢对我出手?!”
松声沉静的心境像刚才白瓷茶杯一样,出现了一线缝隙,很快变成一道裂痕。
管理者的理智与第一次爱人的懵懂对冲,明知不应该做的事情,在做出新的决定的那刻,一些名为叛逆的情绪悄然滋长,让她整个人发起抖来。
“仙门越俎代庖,很光荣吗?……你在拖延时间,就这么想死吗!”
松声堪堪控制这股情绪,却感受到了打破一切的爽利,她不想让控制着幻境的裴云昼发现破绽,于是咬紧槽牙,脸色并不比窗外的天色好多少。
柳梦袖愕然,定在原地,高度戒备。
世人都说念山主是一个普通的修行之人,自小跟随前山主修行,二十出头的年纪,能修至金丹巅峰已是这个年纪的极限了。
柳梦袖感受到剑气的澎湃,绝不是金丹期能拥有的纯粹灵力,若是她拦不住……还有白虎。
那只白虎正守在偏厅门口,炸毛弓背,戒备着偏厅里即将发生的变故。
不料,剑气撞在结界上,四散成霰。
柳梦袖紧在喉咙里的这一口气,松了下来。
看来献南山已经日薄西山,现在的山主根本撑不起献南山的超然地位,被青冥仙门合并是迟早的事。
天上黑云滚滚,最浓重处是主峰大殿前的那片空地,青冥仙门的审判与集会都会被安排在那里。
此时,积雨云中电光穿梭,积攒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松声望向主峰大殿的方向,所有复杂的思绪都沉底了,目光仿佛穿过重山的阴影:“裴云昼,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求救了。”
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在乱雨声中显得过于微渺。
下一刻,身后的结界骤然爆裂。
柳梦袖的表情瞬间凝固,白虎猛扑向松声,对松声而言,动作可以说得上是迟缓。
再一眨眼,松声携剑光离开了百木峰。
……
“菰城裴氏再高贵又怎样,还不是全族死于我手。裴云昼,我的好孩子,我好心留你一命,可你妄图拜入仙门改命,又有什么用?”
大殿之外,一个漆黑的人影被绑在高处,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雨中的少年,尖利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注定摆脱不了鬼修的血脉,注定为我和你娘陪葬,我在地底下等着你!”
轰隆——
第一道天雷劈下。
怨恨不甘的声音戛然而止,绑在雷击木上的人转眼变成了一摊焦灰,被雨点冲得干干净净。
裴云昼垂头看着地上的水洼。
“裴氏遗孤怎么被养成这样,竟然连自己亲生父亲死了也不在意,太可怕了。”
“鬼道的面目你我又非第一天知道,他们不配称之为人,根本没有活着的必要!”
人群中的声音嘈杂,议论纷纷。
天地灵气有限,初代鬼修以他人性命为代价,吸纳灵气,强行突破境界,划开地底鬼域,凌驾于仙门之上。
这份仇怨,积攒了几百年难以消解。
黑压压的仙门众人躲在避雨的屏障里,像盯着走向绝路的猎物一样,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仿佛拆开他的血肉,就能得到一顿饱餐的佳肴。
他的衣衫湿漉漉的,紧紧贴着单薄的身躯,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嘴唇因寒凉而变得青紫,眼神却是漠然。
从被抓来仙门大会之时,他就是这样万念俱灰的眼神。
哪怕刚才死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也没有给出任何众人期待中的反应。
这些修仙之人在出世前身份地位迥然,其中亦有当年得到菰城裴氏救助的人。
反对或同意的声音,此起彼伏过一阵,得出的一致结论就是——他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