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又一次拖着沉重的身躯,提着灰色的篮子从学校西区回到东区。身体生病的时候,所有的肌肉都会变得无力,精神生病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像近视了。他没注意到天已经蒙蒙亮了,也没留意到图书馆中庭的枫叶已经红透了,也没发现夏天的花都败了。
他慢慢地走到实验室,脱下黏在身上的实验服,摘了满是汗水的手套,走到洗手池前,不锈钢的水龙头上有大大小小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反射着一个他的脸,有正有反,有大有小,都是那样的扭曲,都是那样的恐怖。他既害怕又厌恶地拿起施严试放在旁边的鱼鳞布,把水龙头擦的闪闪亮。
他正洗着手,整装待发的耿可连冲进实验室。
“嚯,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耿可连从冰箱里拿出她的样品,“我要赶七点钟的校车!”
“你去干嘛呀?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
“去借仪器啊。”
“哈?”
耿可连用元气满满的精神面貌传授他经验与教训:“在自己实验室里当然可以自我放弃,但是出去借东西的时候一定要艳冠群芳,一定要装出一副课题组经济状况良好、我本人经济状况良好的样子!”
“为什么?”
“这样别人对我的态度会更好啊,才更把我当回事儿。”
“真的吗?”普罗甩甩手上的水。
“当然了!不信你试试!”耿可连指着他的手,提醒道,“昨天施老师刚颁布法令,不许甩水。”
普罗攥起手来,“好好好。”
耿可连把她需要用到的东西通通藏进书包,上头还放了一袋豆浆,防止被警卫发现并拦下来,“哎,你最近怎么总是一副刚跑完一万米的模样?”
“唉……你知道熬夜久了会有什么感觉吗?”
“我虽然也熬夜,但没像你熬的这么凶过。”
“我现在有种灵肉分离的感觉,我刚刚在洗手,我看着这双手,感觉这好像是别人的手,我现在正在给你说话,但我其实也不太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的老天爷,你快回去睡一觉吧,感觉你马上就要崩溃了。”
“我这会儿崩溃不了,还有两个结果没拿到呢,还有一点念想吊着我这口气。”
耿可连同情地搓了搓他的肩膀,提着书包飞快地跑去赶校车了。
普罗回到宿舍,室内一片昏暗,另外三个舍友还在睡觉,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谁管你是本科生硕士生还是博士生,大家都要住四人间。
他蹑手蹑脚地脱掉衣服扔在椅背上,静悄悄地爬上床。
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床帘顶,感觉怎么都闭不上眼睛。
一滴接一滴的眼泪毫无来由地从眼角流下,一股冰凉湿润的触觉随着泪水划过皮肤,钻进了他鬓角的头发,感觉痒痒的。
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用力压制着抽动的胸腔,用力到又酸又痛。
枕巾指定被他打湿了一片,但他太疲惫了,一动也动不了。
他在为自己的人生悲哀中睡着了。
窗外的乌云下卷起了大风,吹得窗前的锡纸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徒书贯从睡梦中惊醒,他往外望了望,锡纸被吹得滚下来好长,不住地在空中飘荡。
他起身关上了窗户,阴沉的天气扰乱了他平静的内心,他不想再睡了。
他顺手打开了唱片机,系起睡袍,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
两把小提琴忧伤而又凄美的旋律传来,这是一首不太肖斯塔科维奇的肖斯塔科维奇。(Five Pieces for Two Violins and Piano: I. Pr?ludium《五首为钢琴和双小提琴所做的小品:前奏曲》)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只是撑着头,左腿交叠在右腿上,听着外面隐隐的风声,等待着这场秋雨的到来。
自从严肃的谈话之后,可能是出于尴尬,谁都没再联系他。
普罗睡了一大觉,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施严试的消息。
虽然施严试还没吱声,但普罗自己也知道结果不好,先去把细菌养上得了。
他忽然想起来昨天耿可连给他说的话,哦不,是今天早上,他时间概念都乱了。
他没再穿他的自我放弃套装,正儿八经地打扮了一下,弄弄头发,涂涂护手霜,喷一泵绿野之境,润润嘴巴,提起一口气,回想了一下徒书贯的样子,装出他那股悠游自得的气度。
他下楼的时候对着电梯里的镜子左右看了看,嘛,非常像样。
他骑着小胡车行买来的八手自行车来到东区,像过去一个多月做的那样,先给这边的博士师兄任易冠(认衣冠)说一声,他来借生物安全柜了。
“师兄,我想用一下生物安全柜,二十分钟就好。”
任易冠正在电脑前给别人发消息,把这条消息编辑完发出去才转过头来。
普罗看见任易冠的眼睛唰的亮了一下,他突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呀!你来啦,好久不见你了。”
“……”普罗觉得他莫名其妙,自己这几个月三天两头老来啊,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回答,“是的,有阵子没过来打秋风了。”
任易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哎欸,都是兄弟课题组,怎么能算打秋风呢。”
这还是普罗头一回见他站起来,“那我去照(紫外灭菌)上台子啦。”
“好的,不要着急,后面没人用。”
普罗僵硬地笑着,这种感觉太诡异了。
他既熟练又仔细,很快就做完了,把台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写了使用记录,准备回去了。